馬神廟附近的一條巷子裡。
北風像刀子一樣往人骨頭縫裡鑽。
李向南將背上的葛東旭放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用身體擋住寒風往他身上刮,解開大衣,從裡頭的上衣口袋翻出紅梅煙,可拿出來一瞧,裡頭一根都沒有了。
“東旭,你坐一下,海洋在這,我去買包煙!”
說著,他輕輕拍了拍葛東旭的肩頭笑了笑,邁步轉身離去。
“……”葛東旭忽然緊張起來,他猛地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一句話堵在喉嚨裡半天叫不出來,瞅見坐在拴馬樁上的夏海洋朝自己望過來,趕緊埋低了頭,不敢看他。
夏海洋笑了笑,走到院牆邊跳了跳。
葛東旭扭頭望去,不覺露出訝異的表情。
他發現夏海洋在吃雪,一抓一把,一抓一把,從牆頭抓下來後便在掌心裡瞧一瞧,隨即便拍進自己的嘴裡。
興許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夏海洋回頭看了一眼,問他:“你渴不?”
葛東旭迅速低下頭,過了很久,才搖搖頭。
夏海洋吃完雪,一屁股又坐在拴馬樁上,看著彆處,口中卻對葛東旭說話道:“咱底層老百姓,大冬天的可沒那條件喝什麼熱水!家裡的煤我都燒不起,每個周日煤店的煤車送貨後我就去撿,撿到了煤渣,就做成煤球,晚上生了火,我才會好好的洗把臉泡個腳!”
“……”葛東旭看著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
“咱走吧!小夏,你家住哪裡?”李向南的聲音輕快的響起來。
“就在前頭……”夏海洋站起來回答,便瞧見李向南朝他揚了揚手,他這才看到對方手裡的網兜提了兩塊肥皂一包白糖五斤麵粉。
他是做生意的,一眼就曉得對方網兜裡鼓鼓囊囊的是什麼東西,眼睛頓時一紅,“埋怨”道:“李大哥,你買這些做什麼!”
“快中午了,咱中午吃點饅頭!去你家做!”李向南笑了笑,曉得他不願意接受,便催促道:“趕緊的,彆墨跡,快走!”
夏海洋沒得法子,隻好挑起扁擔,在前頭帶路。
李向南重新蹲在葛東旭身前,喊道:“東旭,咱們走吧!”
他等了半天,沒有動靜,扭頭看去,忽然渾身一震。
就見葛東旭已經自己從門檻上站了起來,目光追著夏海洋的身影在跳躍。
李向南心頭一喜,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走吧!”
念薇醫院在北五環,馬神廟這都進了三環內了,足足十一公裡的路程。
可他沒有選擇騎車也沒坐公車,就是陪著夏海洋一路從醫院走過來。
一路上夏海洋說著自己的家境,和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便是李向南都對他心生佩服。
李向南想讓葛東旭明白,夏海洋能夠自己生活到現在,非常不容易,就是這麼11公裡的路,他每天都不知道會走多少趟!
他更希望葛東旭明白,他已經比很多人生活的幸福了!
現在,葛東旭能夠自己站起來走路,他相信對方心裡一定是有觸動的。
很快,三人亦步亦趨的便鑽進了巷子。
夏海洋的家不在四合院,也不在筒子樓,而是一片棚戶區之中。
繞來繞去,在李向南都記不得方向之後,夏海洋終於停下了腳步,站在了一處低矮的破屋前。
屋子的門連個鎖都沒有,是用一串兒鐵絲勾了好幾道掛在一旁的鐵釘上,被夏海洋這麼一撩就打開了!
“我這家,賊來了都得哭著走,也沒啥好偷的!”夏海洋瞧李向南的目光停留在鎖上便笑了笑。
李向南平靜的點了點頭,心裡頭卻有些難過。
屋子就裡外兩間,加起來不到四十平,屋頂的葦席被煙熏得漆黑,牆角的裂縫用報紙糊了三層,可寒氣還是順著窗縫往裡鑽,凍得人直打哆嗦。
屋裡頭,一張木床擠得滿滿當當,床板間塞著磚頭,生怕哪天就塌了。
被褥是街道辦救濟的舊棉絮,露出發黃的棉芯,上頭寫著1971年西城街道辦的名號。
門後頭用紅磚壘了個灶台,鐵鍋底結著厚厚一層油垢,案板上擺著半棵凍蔫的白菜,菜幫子發黑,已經不知道吃了幾天。
牆角堆著稀碎的煤塊,碼得歪歪扭扭,最上層用藍布遮灰,布角都磨出了毛邊。
“李大哥,葛東旭,你們坐!我這就來張羅燒飯!”夏海洋說著話,咧嘴笑了笑,把兩個竹簸箕捧進屋,拿了梯子揭開屋頂的一片亮瓦,從外頭捧進來一個搪瓷臉盆,跳下了梯子。
李向南伸頭一看,心下更覺得這孩子過的不容易。
“冬天還行,這屋外頭氣溫低能夠保鮮,我這幾個饅頭這樣放著,存的時間長!要是放屋裡,我也害怕被人尋了去!”
少年平靜帶著自嘲的話,卻透露出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艱辛。
李向南扭頭,看到葛東旭的目光停留在屋子西北角的桌上。
那裡有兩幅黑白照觸目驚心,那是夏海洋父母待的地方。
雖然有香爐,可桌上卻纖塵不染,是這屋裡被照料的最乾淨的地方。
嘩嘩嘩的水聲傳來,葛東旭已經提了一桶水去外麵洗白菜了。
李向南將目光從這個家徒四壁的屋子轉移出去,看到蹲著的夏海洋腳邊,已經出現了三兩個紅薯,若乾土豆,他拿了個盆兒,已經開始泡粉絲了。
他不知道這小子把這些藏在哪裡,又是從哪裡翻出來的,但想來應該沒藏在屋裡。
十分鐘之後,夏海洋進了屋,朝兩人笑了笑,又跑到牆邊,挪開一角菜壇子,伸手從牆裡往外掏東西。
一個個黑不溜秋的煤球很快被他從裡頭掏了出來。
“我家附近治安不好,彆說菜了,這煤球都有人偷!在這裡生活,得大大方方的示窮,但也得真真切切的防賊,不然過不下去的!”
少年郎對生活有著自己的“生意經”。
“挺好的!日子慢慢來嘛!”李向南笑了笑,瞧對方開始做飯,便笑著問道:“小夏,你一雙襪子會賣兩塊五,理應不會落到如此田地啊?我看你做生意有一套的!”
“李大哥你有所不知!”夏海洋盯著冒著煙氣的鍋,“我爸為了給我媽治病在外頭借了三百塊!後來人沒了,錢也沒了!他受不了打擊,跳河走了!這些年,我四處做零工,在還我爸賬本上的賬……賣零碎,我也才剛開始沒多久,剩下的……”
“原來如此!”李向南點頭,問道:“剩下的怎麼辦?”
“剩下的慢慢還唄!”夏海洋雲淡風輕的回頭笑了笑。
李向南也跟著笑。
一個小時之後。
三人從夏家出來,夏海洋要去故宮賣貨,兩人要回念薇醫院。
街邊,公交車來了後,李向南提醒道:“走吧,上車,回去了!”
可葛東旭卻搖搖頭,拉了拉他的衣角。
“怎麼了?”李向南疑惑的看向他。
滴滴!
“走不走啊?”司機在上頭喊。
“師傅不上了,謝謝!”
李向南擺擺手,拉著葛東旭走到一邊,問道:“怎麼了?東旭!”
葛東旭抬著頭望向懸在天空的日光,哽咽道:“哥,我想我媽了!我想自己走回去,你陪著我好嗎?”
“……”
李向南抿唇按住他的肩頭,把頭點的跟搗蒜似的,大聲笑道:“好!東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