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雞真正的樂趣,其實就在押寶上麵,就好像你鬥地主和打麻將,說到底是為了贏錢。
賭性,是人的天性。
鬥技場上,大家都會豪擲千金,押寶勝負,那麼參與度自然就高了,所以鬥雞一直以來都是宮廷宴會中的壓軸項目。
一場鬥雞開始之前,大家需要先押寶。
但凡值錢的都能押,畢竟唐錢開元通寶,不好攜帶。
開元通寶可不是李隆基才有的,不是年號錢,而是由唐高祖武德四年所鑄,歐陽詢親自題字,此錢一直沿用至宋初才退出曆史舞台。
閒廄使王承恩,已經吩咐近百名宦官,手捧著托盤,在列席的諸王公大臣,公主貴婦之間遊走。
一枚黃紙卷,被宦官放在了李琩麵前,紙卷上麵,李琩會填寫他押注的場次勝負,以及每場押寶數額。
不需要全押,你想押哪個押哪個。
這個是明莊,李琩隨便勾選了幾個,然後押了幾百貫。
幾百貫,可以供養一個普通家庭,一輩子的所有開銷,聽起來不多,換算一下,那就是幾十萬錢。
那麼接下來,那名宦官會從袖口內取出一個小紙卷,內容與明莊的黃紙卷一樣,這個是暗莊。
操控暗莊的,是太府寺楊慎矜,早就將殿中省的門路打通了。
李琩寫好以後,讓王維看了一眼,隨即便在席案上的燭台上抹了一團蠟,將紙卷封好遞給宦官,然後宦官稍微記錄一下,遞給李琩一個寫著“甲辰一”的牌子。
鬥雞結束之後,人家殿中省會根據牌子找人,輸了的掏錢就好,贏了的自然也是一分不少,沒人會耍賴,因為不敢。
給暗莊兜底的,其實與明莊一樣,都是來自於供給朝廷開支的左右藏。
是不是很可笑呢?國庫竟然是鬥雞最大的底池,不過無需為人家楊慎矜擔心,因為莊家是輸不了的,他可以在暗中操縱輸贏。
“唉.......在大明宮,我就沒有近觀過鬥雞,”
乾脆與李琩坐一塊的王維感歎道:“此番又是夜晚,更看不清楚了。”
他們倆坐的遠,在廣場上,而鬥雞台設置在主看台的台階下麵。
隻有大唐最頂尖的那撥貴族,能近距離欣賞,這與興慶宮不同,興慶宮內有一座專門的鬥雞場,可容納近兩千人,人人都可以看清楚場內情況。
今天嘛,李琩隻能聽到上麵的吆喝聲。
“你要是想看,我帶你上去,”李琩笑道。
他身邊的一眾親王,早就去往主看台了,皇子身份尊貴,自然是有位置的。
王維高深莫測的笑了笑:
“算了吧,我在這陪你。”
他這句話就非常有意思了,是在拿李琩開涮。
因為王維現在的品級雖然不高,但卻在九寺之首的太常寺任職,宮廷大宴,就是太常寺來主持,相當於演唱會的後台工作人員。
而李琩呢,幾乎所有人都清楚,李琩的出現會直接打擾到聖人的雅興,所以王維的意思是,我其實可以去,是你不能去,所以我陪著伱吧。
李琩忍不住托額苦笑。
穿越過來的李琩,打一開始就是一片真誠的與王維結交。
他喜歡王維的人,更喜歡王維的詩。
詩詞往往會給人一種強烈的畫麵感,隻有身臨其境,才能體會到那寥寥數語之間,所描繪出的豐富意象和情感。
詩詞是活的,它是最頂尖的藝術品。
隻有了解杜甫的一生,才能明白那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到底蘊含了杜甫當時怎樣的情感。
所以每一首詩詞都綁定了它獨有的情境,抄詩,抄不了意境。
“我可是押了不少,你若連累我輸的精光,得賠我一頓酒,”
王維幫李琩斟滿,兩人撞了一下杯,就這麼仰脖子喝光了。
李隆基今晚的興致非常高,比以往都高,因為李琩的事情得到了解決。
他一個人站在最前方的高台,眼神興奮的望著鬥技場上,兩隻雄雞的拚死相鬥。
“咬!咬!給朕咬啊!”
李隆基嘴裡吆喝著,也不顧及他皇帝的儀態,事實上,鬥技場邊上,所有人都沒有儀態可言。
比如李林甫,一把年紀擼起袖子圍著鬥雞台亂轉,皇帝看好哪個,他就給哪隻鬥雞打氣,老臉通紅口沫橫飛,非常投入,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祖產都押上了。
雞坊的鬥雞贏了,他就會拍李隆基的馬屁,說什麼聖人英武,天下雄雞出雞坊。
若是輸了,他會劈頭蓋臉的指叱神雞童,說對方糟蹋了雞坊的好雞,辜負了聖人的培養。
提升自己,打壓彆人,是李林甫的一貫手段。
鬥雞,以前叫鬥雞,現在也叫,但是在開元初期的有一段時間,叫做鬥雉,因為雞這個字,犯了李隆基的名諱。
不過人家李隆基不在意這個,親自在宮內設置了雞坊,重起“鬥雞”一詞。
畢竟他也琢磨明白了,朕就是屬雞的,總不能屬雉吧?
前麵十場,是鬥的最凶的,而且參選的鬥雞,也大多來自於低階官員的家裡,這是太常卿韋縚安排的。
李隆基雖然並不在意誰贏了雞坊的鬥雞,甚至心血來潮,還會賞賜勝利者,但是諸大臣們,可不願自己的雞贏了皇帝。
而前十場呢,是李隆基興致最高的時間段,所以他們的雞,不會安排早早出場。
返回帝座的李隆基,呷了一口茶水,看向一旁強撐精神的寧王,笑道:
“阿兄若是疲了,早早歇息去吧,今晚就不必回府了,住在宮裡與朕同榻。”
寧王微笑著擺了擺手:“平日因為身體,本無興致了,今夜難得能陪聖人暢歡,臣可舍不得就這麼離開。”
“哈哈.......”
李隆基哈哈一笑,眼神忍不住望了一眼太真觀方向,心內隻覺可惜,朕的千秋節,太真不能陪在身邊,總是覺得有些遺憾。
李林甫氣喘籲籲跑了過來,拍馬屁道:
“聖人真是神了,您押寶的六場,全贏了,臣跟著聖人,今晚可謂收獲極豐。”
李隆基本來就是一個喜歡聽馬屁的,聞言大方的一拂袖子:
“虧得右相在旁,為朕的鬥雞呐喊助威,今晚朕所得之珍寶,儘數賞賜右相。”
“臣拜謝聖人,”
李林甫眉開眼笑,朝著李隆基匍地拜倒。
他在皇帝麵前,和在眾臣麵前,完全就是兩個人,無論私下裡有多少人鄙夷他,看不起他,但是也鬥不過他。
裴耀卿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悲歎,如今可謂世風日下,自己跟張九齡搭檔的時候,朝堂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自從哥奴拜相,又上來了一個目不知書的牛仙客,我大唐的宰相,真是一撥不如一撥了。
他也越發覺得,自己已經不能順應這個時代了,像李林甫這樣如同家奴一般逢迎皇帝,他是萬萬做不到的。
這時候,裴耀卿察覺到有人在背後拽了他的衣袖,側臉一看,竟是長安令韋堅。
“子金(韋堅字)有事?”裴耀卿詫異道。
韋堅的眼神瞥了一眼李林甫方向,隨後道:
“此人才學不及仆射萬一,卻能竊居宰輔,實在令人唏噓。”
這句話,首先是個表態,意思我跟你一樣,看不慣哥奴,咱倆雖然不熟,但也勿怪我交淺言深了。
他們倆所站的位置,本來就是個角落,身邊沒幾個人,韋堅的聲音又小,所以不疑有旁人聽到。
裴耀卿終究是做過宰相的人,不是一句馬屁就能哄住他的:
“勿要亂言,背後詆毀上官,也是犯律的。”
韋堅灑然一笑:
“我便是當麵直斥哥奴,又有何妨?但我對仆射,卻是高山仰止,您的分段遞運之法,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使得漕運大為改觀,近三年,由洛陽運米至長安太倉多達七百萬石,使聖人再無就食之憂,怎是一個諂媚獻上之徒,所能相較?”
這個分段遞運漕糧的方法,是裴耀卿此生最大的成果,也因此被聖人器重,得以拜相。
他的法子為國庫節省了幾十萬貫的運糧費用,但是他這個人,不懂討好皇帝,當時就有人建議他,將節約下來的運費獻給皇帝。
你猜他怎麼著?他奏請李隆基將這筆款項撥給了國庫。
李隆基好意思不答應嗎?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李隆基逐漸不喜歡他了。
“臣職而已,不值炫談,”裴耀卿一臉裝逼的擺了擺手。
人在失勢的時候,最缺少和最需要的,正是被人捧著,韋堅就是看穿這一點,所以不停的稱讚對方。
而他是有目的的。
他專攻漕運之策已經數年之久,也因此製定了一套更為完善的漕運之法,但這是一項超級大工程,需要被人推薦上去。
他苦心專研的成果,自然不能讓彆人坐享其成,但以他現在的官職,一旦提交方案,恐怕會被人包攬過去,那便是為他人做嫁衣了。
所以他不但需要東宮的支持,還需要裴耀卿這位頂級漕運專家的認可。
畢竟關於漕運一項,聖人最看重的還是裴耀卿的意見。
這位曆史上天寶年間著名的聚斂之臣,終究也要嶄露頭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