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立功在戰場,盛世立功在錢糧。
眼下的大唐,無疑是華夏有史以來,最為繁盛的一個時代,國力空前強盛,社會經濟空前繁榮,人口大幅度增長.......
杜甫曾有詩: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
開元時期的李隆基,說他是千古一帝,一點不過分。
但是他現在年紀大了,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辛苦奮鬥了半輩子,想要停下來,享受一下自己的奮鬥成果。
這本是無可厚非的。
但可惜的是,他沒有分清楚國和家,享樂的小火苗剛剛燃起,就會有無數人給他添炭加柴,以至於眼下還未到天寶年間,聚斂集團就已經開始嶄露頭角。
鬥雞場暗莊背後的老大,就是太府寺卿,看起來一表人才、品格高尚的楊慎矜,隋煬帝楊廣的玄孫。
一開始,是因為李隆基花銷太大,他挪用左右藏來補充李隆基的內庫,以至於左右藏出現爛賬,為了補上這筆爛賬,他設立暗莊,由表弟王鉷主持,贏了的錢,全都補了左藏右藏。
這個情況,李隆基當然知道,而且不會覺得楊慎矜沒有打理好太府寺,正相反,反而認為對方是個理財專家。
能搞到錢的人,在任何時期都是人才。
所以李琩如果今天能夠在鬥雞上大賺一筆,其實說到頭,還是賺的李隆基的錢,但是李隆基不會在乎,兒子可以花他的錢,但是不能惦記他的權。
含元殿的宴會與殿外廣場的宴會,都已經開始,做為宮廷大宴的負責人,珍饈令忙前忙後,行色匆匆,反倒是李琩這個珍饈丞,坐在那裡吃肉喝酒,與人談笑正歡。
大唐每遇宮廷大宴,先奏坐部伎,再奏立部伎,然後就是舞馬和散樂表演,最後是鬥雞。
下晌申時,含元殿內傳出了絲竹之音。
坐部伎,顧名思義,坐在堂內演奏的樂部,表演規模較小,級彆卻很高,樂工皆戴平幘,衣緋大袖,每色十二。
樂器為琵琶、笙、銅鈸、笛子、拍板、豎箜篌、七弦琴、篳篥和排蕭。
十一名樂工加一名歌者,此為伴奏,給誰伴奏呢,跳舞的。
李隆基欽點了《長壽樂》和《鳥歌萬歲樂》,欣賞著那些正值妙齡、卻舞技拔萃的舞者們表演,在殿內與一眾大佬開懷暢飲,沒有絲毫疲態。
有欣賞能力的人,自然聽得出殿內奏樂之樂工,皆為當世最頂級的音樂藝術家。
馬仙期擊銅鈸,李龜年吹篳篥,張野狐彈箜篌,賀懷智拍板,就連笛藝第一人的寧王李憲,今天也拖著病軀,親自下場了。
好一派盛世景象.......
領舞的女子今年二十八歲,名叫楊琬,是目前教坊內,最拔尖的,她身姿靈動,恰似蛟龍出水,美麗而充滿力量的身體隨著音樂搖曳生姿,如同一幅流動的畫卷。
可惜這些,李琩是看不到的,他這個座位的角度,隻能看到平時座位挺靠前,今天很靠後的楊慎矜,這老小子正一臉沉醉的陶醉於其中,手掌跟隨著節奏拍打在膝蓋上。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襲靚麗的身影,在一名侍女的攙扶下走出大殿側門,去往公主席方向。
李琩望著那道身影,心裡多少有些唏噓。
他一直覺得,娶媳婦,就應該娶這樣的,心善溫婉,賢惠溫柔,可惜這是太子的媳婦,而且曆史上下場很慘。
太子妃韋氏的到來,諸公主起身相迎,不過韋妃最後卻是坐在了鹹宜身邊,兩人互相拉扯著對方衣袖,眼神顧盼流轉,竊竊私語。
女人聊天就是這樣,總給人一種在背後說人壞話的感覺。
“功勞不能讓外人占了,我家阿兄,精擅營造,你幫我勸勸十八郎,”
韋妃小聲說完這句,竟還抬起頭看了李琩一眼,笑靨生花,李琩趕忙避開,真是受不了這種眼神。
鹹宜直接岔開話題道:
“張公家的二娘,還未嫁人,阿嫂請太子幫幫忙如何?”
韋妃一愣,心知對方在跟自己提要求,沉吟片刻後,道: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本無主意,我不敢答應你,不過會與太子說的。”
“那就等太子說了,咱們再說吧,”
鹹宜從前,並不將韋妃放在眼裡,如今兄長失勢,對方又是太子妃,才顯得好說話了一些,但想要徹底改變待人接物的態度,也是不容易的。
她不希望李琩娶郭四娘,一個邊將的女兒,什麼身份,怎配得上自己的阿兄?
而張二娘就不一樣了,人家能進含元殿,能在裡麵聆聽聖人垂詢。
韋妃本就不擅言辭,見鹹宜固執,隻能無奈起身,眼神幽怨的瞥了李琩一眼後,返回了殿內。
“我覺得不對勁啊,”
榮王李琬笑嗬嗬湊過來,頗為八卦道:“阿嫂總是觀你這裡,何故?”
李琩一臉無辜道:“阿嫂看誰都是這樣。”
韋妃不擅做作,向來是表裡如一,與她那個城府深沉的哥哥,簡直就不像一個媽生的。
但有一個毛病,韋妃看誰都像是在拋媚眼,這是本性,絕對不是騷。
“她去找鹹宜乾什麼?方才鹹宜找你又是作何?”
榮王琬說完這句話之後,旋即瀟灑一笑,道:
“不便說,就不必說了,我隻是隨口問問。”
前身壽王與榮王琬之間,相處的還是不錯的,主要是對方本性好,沒有壞心眼,當年的三庶人之案,李琬也是唯一一個苦求李隆基收回成命的皇子,要知道他跟三庶人,其實並不熟。
有情有義四個字,在大唐皇室之中,是非常寶貴的一種品質,也很稀缺。
所以李琩還是比較待見這個人的,何況自己做的事也不算什麼秘密,於是坦誠道:
“剛才韋堅和李岫找我,是因為父皇給了我一件差事,在宮內修兩座內庫,他們都是衝著這件事來的。”
“噢......明白了.......”
李琬對於李琩的坦誠並不意外,因為在他的印象裡,十八郎本就是一個實誠人。
被父母寵愛大的,性格當中的陰暗麵,肯定不多。
“這些人啊.......”
榮王琬一臉無奈的搖頭道:“也不知當年是誰開的頭,如今這朝堂上,國事不積極,逢迎父皇,是一個比一個心急。”
他對儲位是沒有任何想法的,知道怎麼輪也輪不到自己,早就想開了,現在唯一的不忿,就是沒有自由。
不怕皇子玩物喪誌,就怕皇子雄心壯誌,他這個樣子,最不容易被人關注到。
李琩憑借前身的記憶得知,當年的宰相宇文融被鬥倒之後,李隆基對時任宰相裴光庭說過一句話:
“卿等皆言融之惡,朕既貶之矣,今國用不足,將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
其實李隆基是在罵當時的官員,解決不了國家的財政問題,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繼任的宰相幾乎清一色都是以搞錢為目的。
他們與李林甫的區彆在於,這些人是想著檢括逃戶、索閱田畝、改革稅法來為國家提升收入,走的是正規路子,但是到了李林甫,性質就變了,聚斂集團開始生根發芽。
楊慎矜從李林甫身上學到了,韋堅也想學,王鉷更是巴不得有機會為聖人斂財。
臨近傍晚的時候,李隆基的精神仍舊非常充沛,帝座遷出殿外,與群臣一起欣賞立部伎歌舞。
白天太陽太曬,就算有華蓋遮擋,也不得勁,眼下夕陽西下,清風徐徐,正是時候。
李琩他們也得挪屁股,將座位移至廣場,給聖人騰開地方。
這下子,王鉷有機會湊過來了。
“能得壽王青睞,下臣榮幸之至,”
首先是一句感謝的話,往常時候,王鉷並不將李琩放在眼裡,但眼下不是需要倚仗人家嗎?
李琩微微一笑,示意李琦幫他遮擋一下,好讓王鉷能離得更近一些。
“多餘的話,我不講,希望我們這次能夠通力合作,為聖人分憂,我對你並無所求,無需多慮。”
他還是決定選擇王鉷,畢竟曆史上這兩座大庫就是人家修的,這次還交給他,應該不會出問題。
落後李琩半個身位,跪坐在一旁的王鉷聞言點頭道:
“壽王快人快語,臣並非背恩忘義之人,這份人情,它日必有回報。”
李琩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道:
“不必,我隻問伱,為聖人營造內庫,該怎麼建?”
“請壽王指點,”
怎麼建,王鉷能不知道嗎?全天下最好的工匠,都在長安,我管著戶口隨時能找到,你作為主持,將作寺的工匠也是隨便抽調,修建一事,根本就不憂心。
“大!”
李琩道:“能建多大,建多大。”
“金玉之言!”王鉷一臉震驚的點了點頭,表情就好像真的茅塞頓開一樣:“下臣醍醐灌頂!”
李琩看在眼中,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真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啊。
他馬上就可以離開十王宅,那麼與王鉷保持良好關係,是非常有必要的,因為這個人,早晚會出頭,人家的心誌太堅定了,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為聖人搞錢。
目標和方向都對了,成功就是早晚的事。
那麼在對方尚未發跡的時候,建立交情,比發跡之後再打交道,區彆會很大。
王鉷並不清楚,自己的兒子已經將今晚鬥雞的暗箱操作給泄露出去,畢竟在這種事情上麵,他一般不會跟兒子交流,隻是囑咐王準,好好馴養你的鬥雞。
他知道自己的兒子不上台麵,所以正經事,從不會與兒子談論。
太原王氏出身,卻因為聖人喜好鬥雞,竟然將自己的嫡子往這個方向去培養,這不是狠人是什麼?
狠人才能站得穩。
麵對李琩有意的親近,王鉷雖然心裡疑惑,但也不以為意,這麼大好處落頭上,人家就算有什麼要求,他也肯定會答應。
不過總得先表示一下,不然壽王中途變卦可就不妙了。
“壽王在安興坊開府的事情,下臣已經聽說了,府內一應家具器物,交由下臣來包辦吧,”王鉷笑道。
這句話是拋磚引玉,暗示李琩,你大可放心,該有的好處我絕對少不了你,放心大膽的交給我就對了。
李琩故作一愣:
“那多不好意思......”
太府寺管著的左右藏,是專貢朝廷開支,戶部管著的,可是天下各州縣的國庫,掌天下戶口井田之政令,凡徭賦職貢之方,經費賙給之筭,藏貨贏儲之準,悉以谘之。
王鉷稍微立個小項目,就能搞點錢。
眼下的朝堂,上奢下貪,這點綴著鮮花的開元盛世,其實在一些陰暗的角落裡,已經出現崩塌的苗頭,安祿山不過是給大唐這輛下山的列車,猛踩了一腳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