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酉時正,夕陽西下。
十王宅,盛王府。
二十一郎盛王李琦,正在與他的家仆在院子裡訓豹。
李琦今年十八歲,比他的親哥哥李琩小三歲,每日正事不乾,惟愛馴獸。
以前的李琦,喜歡養一些鬥雞、駱駝、獵犬、鷂鷹,如今玩的狠了,馴養起了豹子,這個豹子可不是本地豹,而是大食國進貢的獵豹,養了半年了。
在大唐,馴養豹子的不是沒有,但李琦馴養的多達六隻,為長安之最,人稱豹王。
“將你的這些畜生收起來,”李琩進了王府馴院,見到那些豹子後,心裡多少有點發怵,趕緊讓弟弟的家仆將豹子帶出去。
“聽說你的朔方節度,沒了?”
盛王李琦笑嗬嗬的搬來一隻胡凳,請李琩坐下,而他自己,則是展開雙臂,任由一名家仆將他身上的皮甲護臂卸下。
馴豹畢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身上沒裝備,他也不敢這麼玩。
前身壽王最早遙領的,其實是劍南節度使,而繼承了記憶的李琩,自然知曉了遙領節度的整個流程,於是剛剛穿越過來,便讓自己的妹妹鹹宜幫著說話,將太子卸任的朔方節度使,給他弄過來了。
遙領本就是個名頭,李隆基經不住自己女兒的死纏爛打,也就同意了。
而李琩爭取朔方節度的目的,就是因為那枚節度印,現在要上交了,但是印璽的大小規製,他已經心裡有數。
望著比自己個頭還高的弟弟,李琩點了點頭:
“本就是虛設,有沒有都無甚區彆。”
“我可不這麼覺得,沒有實權終還是有個名頭嘛,”李琦搖頭笑道:
“反正我這個揚州大都督,指望我主動交出去,想都彆想,對了,聽說太子送給你一名舞伎?”
盛王府和壽王府,這是親兄弟,所以兩邊的人經常走動,有什麼新鮮事,一般第一時間就能知道。
“不要關心這些,你也坐下,我跟你說點事情,”李琩招了招手,示意一名下人再搬來一條凳子,放在自己身邊。
李琦點了點頭,讓其他人遠離,坐下後,抹了一把汗道:
“說吧。”
良久........
李琦雙肘枕在膝蓋上,手托額頭,目光呆滯的盯著腳下的沙土,久久不言。
胞兄帶給他的消息,無疑非常震撼,讓他短時間內無法接受。
很久後,
“嗬嗬.......”李琦搖頭苦笑:“這麼說,你以後會是我的堂兄?”
李琩抬頭看了看天色,歎息道:
“住在這裡的兄弟,哪個還有心氣鬥誌?他們不是樂忠於鬥雞走狗,就是玩些散樂百戲,與其說是一幫皇子,不如說是一幫伶人。”
“伱可彆忘了,父皇也是五王宅裡出來的,並未因此而稍減他老人家的英明神武,”李琦臉色鐵青道:
“你這是掩耳盜鈴,你該不會以為,父皇猜不到是你在背後慫恿大伯吧?”
李琩轉頭看向其弟,眼神輕蔑。
“你啊.......”李琦那張英俊的臉龐,露出苦笑:
“呆在十王宅,也不是哪都不能去,外出狩獵,寺廟祈福,親戚家轉轉還是可以的,不至於將人憋瘋,與其說我消沉,不如說你才是頹廢,出去了能乾什麼?你還能去朔方擔任節度使不成?”
李琩笑了,他從來都不會試圖以自己的觀念去改變彆人,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要妄想著改變他人,你連自己都改變不了。
你根本不知道,自由為何物?李琩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起身道:
“聽說你新馴了幾隻鬥雞,千秋節上,能不能鬥過神雞童?”
“有一隻黑將軍,鐵距銀鉤,有一戰之力,”說起鬥雞,李琦興致就來了:“阿兄若想押寶,可押這隻。”
李琩笑了笑,就這麼走了。
鬥雞之風,在當前可謂空前絕後,因為李隆基屬雞,而且從小就喜歡鬥雞,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諸王世家,外戚家,貴主家,侯家,傾帑破產以購買鬥雞,好的鬥雞價比千金。
皇宮內本有五坊:一曰雕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以閒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
閒廄使屬殿中省,多由宦官充任,如今是王承恩,後來李隆基又加了一個雞坊,雞坊使就是神雞童賈昌。
........
一個親兒子,要過繼出去,這麼大的事情,李隆基不可能不找太子商量。
因為太子也是君,儲君是副君。
李琩前腳離開盛王府,太子後腳就入宮了。
殿內,李紹望著那卷來自寧王的奏疏,目瞪口呆,看完之後,整個人都是呆滯的,內心完全無法消化這道信息。
以他對皇帝的了解,過繼李琩這種驚世駭俗之事,多半聖人與寧王私下肯定商議過,而且已經默許。
要不然寧王絕對沒膽子上奏疏,因為奏疏要經過中書門下,也就是說,那幫中樞大臣,也已經知道了,那麼事情就傳開了。
“愣著乾什麼?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李隆基手裡也沒閒著,正在給一件琵琶上弦,玩樂器的都喜歡親手保養樂器,這倒不稀罕。
李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十王宅裡這幫皇子,恐怕沒有比他內心更苦逼的了,因為他明明有東宮,卻不能入住,而是與一幫親王住在一起,太子的身份沒有得到彰顯,還特麼沒自由。
李琩能夠離開十王宅,他是既羨慕又嫉妒。
羨慕對方重獲自由,嫉妒獲得自由的不是自己。
“兒臣.......兒臣以為不妥,”沉吟半晌,李紹還是決定攔住李琩逃離十王宅。
畢竟李琩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但是離開十王宅的話,會讓他心裡很不爽。
“怎麼個不妥呢?”這次問話的,是高力士,人家這是在幫太子,暗示你的這個答案不是聖人心中的答案。
李紹難道不清楚嗎?他又不傻:
“繼嗣隋王,可從宗室內擇選子侄輩立嗣,十八郎乃父皇親子,怎能繼嗣他人?”
“隋王亦是聖人親弟,怎算他人呢?”高力士再次提醒道。
李紹內心歎息一聲,他不是不知道他這個爹不好招惹,尤其眼下打算對付李林甫,更不宜惹父皇不快。
但是,李琩一旦出去,是不是會成為一個禍害,說不準的,今天能過繼出去,以後還能要回來,都是聖人一句話的事情。
正所謂知父莫若子,他很清楚自己這個父皇,隻要順著他的心意來,什麼事情他都能乾得出來。
搶兒媳,乾了,如今又要過繼親子?你怎麼不上天?
“隻見過小宗嗣大宗,沒見過大宗嗣小宗的,兒臣還是覺得不妥,”李紹喃喃道。
承繼家業者為大宗,彆看李隆基曾經也是個庶出,但人家就是大宗,因為繼承了李唐的天下。
對於李隆基來說,隋王這邊分封出去,就算是小宗了。
而大宗是人之本、尊之統,百代不遷,是萬萬不能斷的。
所以一般是小宗嗣大宗,以保大宗不絕,無子的小宗可以附祭、附食在宗廟中,陪同祖先一起享受血食祭祀,隻要大宗存續一日,全族已死之人都可以享受到祭祀。
所以小宗立嗣,一般都不當回事,這就是為什麼隋王無嗣。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李隆基沒有抬頭看太子一眼,隻是揮了揮手。
李紹一愣,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高力士,無奈道:
“兒臣告退。”
等到他離開之後,李隆基將手中的琵琶小心翼翼放在一旁,臉色慍怒道:
“他不同意,李林甫和牛仙客也不同意,你倒是說說,朕該如何?”
畢竟不符合禮法,李林甫再逢迎皇帝,也不敢在皇室的禮法上麵亂說話,他也是老李家宗室出身,知道沒有這個規矩,太宗皇帝當年將庶子趙王李福過繼給了隱太子李建成,這是為了彌補,何況人家建成本來就是嫡長。
李林甫現在還兼著禮部尚書,帶頭出繼皇帝親子,宗室恐怕會怪他亂了禮法,因為他們不敢怪皇帝。
何況他壓根就不希望李琩過繼出去,我跟太子是死仇,太子將來一旦繼位,我肯定完蛋,所以你不能走。
至於牛仙客的想法就很簡單了,我不摻和這事。
“天下萬事,皆在聖人,聖人一言可定,何必詢問他人?”高力士道。
李隆基笑了笑:“他們呐,還不如你曉得事理,朕的兒子,難道由彆人說了算?”
說罷,李隆基緩緩起身:
“走,去太真觀。”
他現在去太真觀,不是擺駕去的,沒有儀仗,不過是領著些禁衛宦官,入夜了偷摸摸的去。
畢竟他經常留宿那裡,而那裡都是女冠,大搖大擺去影響不好。
你說他不要臉吧,他還知道偷摸摸,你說他要臉吧,他在三清麵前亂搞。
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親自在旁護衛,一路上也都是龍武軍,安全肯定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陳玄禮這個人,他是沒有多大本事的,打仗絕對不行,就是個保鏢頭子,拍馬屁是一把好手,之所以將龍武軍管理的這麼好,非能力也,實在是乾的時間太長了,是李隆基絕對信任的人之一。
一個道觀,建在宮裡不算稀奇,但是裡麵都是女冠,就不對勁了。
曆史上,楊玉環被正式冊封為貴妃,是在天寶四年,距離眼下還有五年之久,但是李琩的穿越,無疑要將這個進程給快速推進了。
李琩本身是不在乎這些的,天地良心,人不是我睡的,我也是倒黴,穿越的時間點不對,以至於腦袋上頂了一片綠,快被讀著噴死了。
李琩眼裡的頭等大事,是離開十王宅。
曆史上,壽王是天寶四載七月二十六,迎娶韋氏為壽王妃,八月初六,楊玉環便被冊封為貴妃,父子倆一前一後辦的喜事,雙喜。
道觀的正殿內,供奉著三清,這裡肯定不能亂搞,好在後院的置辦,已經與其他宮殿彆無二致。
人生在世,能遇到一兩個知音,是極為難能可貴的事情。
李隆基與楊玉環之間,不單單是愛情,還是知音,楊玉環精通音律,擅歌舞,又極為擅長彈奏琵琶,簡直就是撞在李隆基的心口上了。
當朝聖人心急火燎的步入後院,幾個疾步上前,扶起正要下拜的一名女冠,
“太真,看朕給你調試的琵琶,奏一曲試音如何?”
他已經完全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