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一處位於隆卡與塞爾瓦之間的鄉野。
幾名騎乘戰馬身披鎧甲的騎手,帶著六名隨行的領主近衛,十名隆卡弓手,立於山坡的製高點,靜靜等待著。
這自然是萊昂一行,連奧莉薇婭也在其中。
在他們旁邊,近衛和弓手們則看管著山坡後,那被鐐銬禁錮手腳的戰俘。
沒等多久,眾人在預定的晌午時分,看到了山坡下駛來一輛簡陋的馬車。
待馬車駛至近前,在山坡下緩緩停住,萊昂才看清了他們的模樣。
車上除了馬夫,載著的四人裹著寬大的旅行鬥篷,率先從板車上跳下來的山羊胡中年人攙著一個滿眼愁容的婦人,至於另外兩個,或許是隨行的侍衛,他們從馬車上搬下了一口份量不輕的木箱。
那山羊胡男人對隨行的侍衛說了幾句,便孤身一人快步走上了山坡,來到了萊昂麵前。
他摘下兜帽,恭恭敬敬的衝著一眾騎士們單膝跪地,雙手交叉撫肩卑微的行禮,說著一口生疏的費魯語:“各位尊貴的騎士大人,我們已將足額的贖金帶來,可否,讓我見一見我的主人?”
萊昂對一旁的近衛招了招手。
霍克等人當即將坡道後麵一瘸一拐的瑪姆爾,推搡著帶了過來。
儘管披頭散發,麵容長期沒有得到清理,滿是塵垢,可中年男人仍能認出主人的模樣。
見瑪姆爾大人儘管虛弱又疲憊,但至少性命無憂,山羊胡男人始終緊繃的神經終於鬆了口氣。
“.眾神在上,感激您的仁慈,奧蘭德的大人,贖金就在下麵的箱子裡,您可派人清點數目。”山羊胡男人從主人身上收回視線,依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
點點頭,萊昂吩咐眾人在原地看好俘虜和那接頭人,隨即叫上考維斯和奧莉薇婭,讓兩名近衛拿著空箱子和天平秤,一起走下了山坡。
待靠近馬車旁的另外三人,兩個侍衛模樣的人明顯有些緊張,他們將婦人護在了身後。
萊昂暫時沒去管他們,隻叫考維斯帶近衛上前撬開那擺在地上的木箱。
自己身邊的法師少年,過去經常作為實驗助手處理各種礦物材料,完全懂得如何鑒彆黃金等貴金屬成分的材質反應,實在多才多藝。
這倒省了原本還得找個金匠過來幫忙驗幣。
看著考維斯和近衛們麻利的用秤開始清點贖金,將那黃橙橙的堪塔達爾金幣一摞摞的倒騰進事先準備的錢箱,萊昂趁這空擋,抬眼看向了那表情惴惴不安的婦人。
“你是瑪姆爾的家人?”萊昂忽然問道。
那婦人遲疑了一下,終究隻能點了點頭。
萊昂看了看她,不知這女人是瑪姆爾的什麼人,雖有些疑惑,卻也沒興趣開口細問。
等點齊了數目無誤,待眾人搬起滿是金幣的錢箱返回山坡上的隊伍。
萊昂看向被山羊胡男人攙扶的瑪姆爾,也沒興致刁難,甩手把鐐銬的鑰匙扔了過去。
“你們可以走了.瑪姆爾,記得今後永遠彆出現在我的麵前。”
山羊胡男人接住扔來的鑰匙,表情如釋重負,他手腳麻利的解開鐵鐐銬,扛過臂膀攙扶主人,轉身就要趕緊離開。
這時,隊伍一旁的洛哈克,望著瑪姆爾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等一下!”
扶著主人的山羊胡男人嚇得身子一抖,恐懼襲上心頭,仿佛預感到自己一行將被永遠留在這異國他鄉。
不過瑪姆爾回過頭來,疲憊的臉上倒是平靜。
“你,我記得是叫洛哈克閣下?”瑪姆爾回憶著對方的稱呼,出聲問道:“還有什麼事?”
萊昂等人也看向了洛哈克。
“下麵那個婦人是伱的妻子還是姐妹?”洛哈克眼神含怒的指著坡下的女人問道。
聽到這話,瑪姆爾轉頭眺望過去。
他定睛一看,注意到快有兩年未見的夫人,居然也跟著管家冒險前來,不禁感受到一股暖意。
“那是我的妻子。”瑪姆爾點頭答道。
“原來即使是你們這些雜種,也有如此愛你的家人。”
洛哈克咬牙,又問道:“你也如她對你這般愛她嗎?”
“嗯,當然。”瑪姆爾淡然點頭。
洛哈克麵色微微扭曲抽動,像是壓抑著心底的怒意,良久,他抿著嘴唇怒道:“你可曾想過,我今天就能當著你的麵殺了她?
甚至帶那些家破人亡的塞爾瓦村民,蹂躪你所愛的家人進行報複?
你們這些堪塔達爾雜種,對無辜者犯下暴行的時候,就沒害怕過同樣的命運,終有一天也可能落在自己身上嗎?!”
瑪姆爾挑眉,這樣稚嫩的道德拷問,確實是他生平第一次聽聞。
他不禁略微沉默,隨即搖頭:“落入你們之手,我從未有興趣像個軟蛋一樣辯解。
但我還是想提醒你,洛哈克閣下。
首先,你們那村子裡發生的所謂暴行,要麼是那幫下賤的傭兵乾的,要麼就是其他人的侍從所為。
真虧得旁邊那個金發小姑娘將我打倒,我倒反而是沒有沾過你們領地上任何一條性命呃,也不準確,攻進來時,倒也捏死了兩條叫得煩人的護院土狗。”
“你沒殺過任何塞爾瓦的村民?”萊昂在旁邊問道,他還真是第一次從對方自己口中確認此事。
瑪姆爾轉而看向萊昂:“信不信隨你們,確實如此,我雖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但習武數十載,向來喜歡挑戰強人,除非封君有令,不然可沒興趣主動拔劍屠戮那些羸弱之徒。
不過,我也不是騎士楷模,畢竟若非受傷臥床,或許最後也一樣會在鐸森大人的命令下舉起屠刀。
畢竟鐸森大人不會允許村民活下去讓隊伍暴露行蹤,我更不可能反對封君大人的命令。”
瑪姆爾聳肩,扭頭看著洛哈克繼續道:“可你這問題真奇怪,害怕自己的家人遭受這樣的命運?
難道我不執行君主的命令屠掠敵人的村莊,回去當個老實的莊園主回家種地,就不用擔心這種命運降臨在自己頭上了?
你不會以為.隻有我這樣邪惡的堪塔達爾人是天生惡徒,隻有你口中的堪塔達爾雜種才會屠掠無辜者吧?
就那小村子裡發生的殺戮,你們費魯人在堪塔達爾境內做得很少嗎?你這理直氣壯的質問,好像隻有我們堪塔達爾人在犯下暴行一樣。”
瑪姆爾看著那糾結著眉頭緊鎖的天真小子,仿佛看見了幼時讀騎士故事的自己一般,不自覺的多費起了口舌:“還沒上過戰場吧?
等封君命令你燒毀敵人的村莊和麥田,屠殺敵人的領民,阻斷敵人的供給,難道你準備把對我的這番正義質問,扔給你的君主?
你麾下的士兵浴血奮戰後,要發泄,要劫掠,要屠城,你如何阻止呢?給他們唱首歌,手拉手跳支舞?
等你不得不殺掉你眼中無辜的男男女女老幼婦孺,你準備怎麼回答自己對我的質問?”
洛哈克一時語塞,本就嘴笨的他找不到言辭反駁:“不我.我不會那麼做”
“好,我就如你一般,違抗封君的命令,背叛自己將士的所求,做個那啥拜太陽教的大聖人。
這樣一來,我和我的妻子難道還需要等到今天由你們來動手殺嗎?
我看出來了,小子,你有家人喪命於吾等堪塔達爾人之手。
這就怪了,若想複仇,你就拿起劍殺回來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道理亙古不變。”
瑪姆爾乾澀開裂的嘴巴砸了一下,最後看向那天真的少年:“而對於你的問題,嗯,或許正是因為不想承受那些暴行,所以我們才會選擇成為先犯下暴行之人.這就是我的回答。”
瞧著眉頭緊鎖右手死死握著戟斧的洛哈克,萊昂當即喝聲打斷:“.那遵循這番歪理犯下累累罪行以後,你現在的命運,又握在了誰的手上?”
洛哈克聽著夥伴的聲音,不禁看向他。
儘管少年的表情迷惑未消,但眉宇也稍稍舒緩了一些。
萊昂抬手對瑪姆爾一行驅趕道:“彆再廢話了,哪怕你沒殺過塞爾瓦的村民,但你身上背得無辜者之血恐怕也少不到哪去。
我雖不會傷害你的妻子,但若激怒了洛哈克,我也不會攔著他殺你一人,想活就快帶著這套屁話滾蛋。”
他甚至懶得駁斥對方。
講的天花亂墜,或許也的確是眼下這個世界、這個黑暗時代絕大多數人心中所抱有的弱肉強食之理。
但萊昂卻不屑與這番似強實弱的邏輯為伍。
怎麼?
難道身為執掌暴力之人。
不濫殺無辜,就不能獲得勝利?就不能領導將士?就不能保護家人?就不能獲得力量?
這是暴徒給自己縱欲找的心安理得的借口。
萊昂知道上麵的每一點在前世無論古今都有著實實在在的反例,有實例就意味著可以做到,能做到既是強者,這就夠了,年幼迷茫的夥伴看不到那樣的正道,那自己就帶他走把這條大路踩出來,用不著踏上那弱者為遮醜辯護自身放縱的從眾邪道。
聽到萊昂的嗬斥,山羊胡男人不敢作聲,隻死命的拽著那好像說嗨了的主人轉身,逃命般快步拉著瑪姆爾奔下山坡。
而萊昂也帶著隊伍和贖金動身返程,不再關心堪塔達爾騎士一行歸鄉的遠去身影。
看著洛哈克悶悶不樂的騎在馬背上望天,萊昂想著,或許該找時間和阿澤瑞恩一起,好好開導一下夥伴。
與心智早熟的貴族之子不同,也與自己這個魂魄來自異域的成人不同。
洛哈克雖然身子在三人裡最高最壯,內心卻反而比他倆更像個孩子。
經曆了親人的悲劇,塞爾瓦的慘狀,這一路的種種經曆,難說會將這少年心中的仇恨,漸漸導向何方。
為家人向那些暴徒複仇當然沒錯。
但萊昂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在揮劍染血之後,又蛻變成一個新的暴徒。
好在,洛哈克如今還遠未有往這方麵傾斜的跡象。
不然,這小子今天也不會順著那赤子的本性,出言質問對方了。
“萊昂。”奧莉薇婭忽然催馬靠了過來。
“嗯?”萊昂回頭應道。
“剛才那家夥說,我們奧蘭德的軍隊,也會在堪塔達爾境內,乾出像塞爾瓦所發生的那種暴行.這是真的嗎??”少女皺眉問道。
萊昂聞言,歎了口氣,並不想騙她,也騙不了她,這種現實,少女遲早能夠得知。
斟酌片刻,他隻得點了點頭:“恐怕確實如此。”
對此世這個時代的封建軍隊而言,燒殺劫掠敵人的村莊,屠城毀地,根本不是個道德選擇的問題。
那僅僅隻是一種戰術選項。
士氣,財富,對敵人戰爭潛力的打擊。
許多時候,一支軍隊都能在這種簡單直接釋放獸性的屠掠中獲益。
萊昂甚至猶豫不知眼下該不該告訴對方.
或許不隻是在敵國境內,十幾年前奧蘭德所進行的內戰,北方自己人之間的戰爭中,怕是用起屠村滅鎮的手段也不會手軟幾分。
奧莉薇婭聽到他的回答,碧綠的眼眸裡不由得泛起了憂慮。
萊昂心裡歎氣,雖然少女現在已不是沒見過血的孩子,當初塞爾瓦動亂中,被她親手斬殺的堪塔達爾騎兵就不下數人。
但對待作惡的暴徒,和對待無辜的百姓,終究於奧莉薇婭而言並非一個概念。
這女孩在塞爾瓦從小無憂無慮的作為村民長大,從來也隻是把自己當個鄉下的小村姑而已,本性善良的她,當然不可能和那些貴族老爺一樣,將平民百姓視若草芥,自然難以接受自己本國的軍隊居然也會做出那人神共憤的畜生行徑。
尤其,少女還親身體驗了塞爾瓦當初的慘狀,收殮?那些被折磨致死的遺體,讓這女孩在一邊偷偷哭了不知多久。
“萊昂,你說之後男爵大人要去南邊打仗了.難道法羅裡斯的軍隊,將來也要去屠戮南方王國的村鎮嗎?”奧莉薇婭不禁抓緊了韁繩。
“隻要是戰爭,或許都免不了對平民的傷害,但至少這次你可以稍微放寬心,厄利弗男爵是要征服南邊的領土,而不是破壞。
我說難聽點,那些土地上的民眾,對他而言可是十分珍貴的財產,他不會允許軍隊肆意妄為的,這點你可以放心。”萊昂對少女安慰道。
說著,他對奧莉薇婭笑道:“你可以不相信貴族們的道德,但你一定要相信他們的貪婪。”
奧莉薇婭有些勉強的笑了笑,隨即又看向萊昂:“可若像那個瑪姆爾所說,萊昂,將來萬一你也被厄利弗大人命令去屠戮平民,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那我當然會要求他收回命令,當初的誓言中,他也曾發誓不會令我等陷入不譽與不義,而若厄利弗大人違背此言,那也隻能說明,他並不值得我效忠。”
萊昂說著,收起笑意,鄭重的盯著少女的眼睛。
“勝利永遠不隻有一種途徑,奧莉薇婭,而我向你承諾,我不,是我們。
我們的劍永遠不會對準無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