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沉重的主和弦被雙手砸在琴鍵之上,發出巨人慘痛般的嚎叫。
如果你喜歡包含著強烈戲劇性的音響效果,選擇貝多芬永遠不會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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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小調第八鋼琴奏鳴曲《悲愴》,貝多芬第13號作品。
頂級旋律。
悲愴以其戲劇性的優美動聽而被世人所傳頌至今。
由於本曲的演奏技巧並不複雜,因此被演奏的機會非常之多,是許多鋼琴初學者愛不釋手的曲目,更是不少鋼琴藝考生信仰般的存在。
此時台下共坐31名鋼琴藝考生。
如果做一份調查問卷,‘今晚你最期待的哪一首作品,’假設可以選擇兩部,不出意外大部分會選擇悲愴和月光。
若是隻能選擇一部,結果大概率是悲愴戰勝月光收場。
在決定複試曲目那段時間,季洋曾明確向李安表達自己想彈悲愴,雖然未果,但她依然沒有放棄儘早將這首曲目演奏出來的想法,她決定藝考一結束就開始攻悲愴,前提是她的李老師準許。
無票男生心心念念的希望能在現場聽聽本屆星海杯蓉城賽區最高榮耀獲獎者演奏的悲愴三,於是才有了海報前的那一幕,他的女同學媛媛不惜鋌而走險提出趁亂混進上半場。
因為上半場有悲愴奏鳴曲。
悲愴就是有這樣一種魔力,讓了解它的人沒有節製的想靠近它。
沒有人能夠抗拒音樂英雄筆下直擊命運枷鎖的戰歌,這部包含了鬥爭性、戲劇性、英雄性的宏偉篇章,充分表達了貝多芬敢於同命運抗爭的英雄氣概。
多麼有力量的作品!
聽著耳邊時而宏偉時而悲歎的鋼琴聲,台下的藝考生們癡癡地看著舞台上身影。
尤其是打算將悲愴作為今年藝考曲目的學生,此刻眼前的畫麵無異於一種給人帶來莫大鼓舞的精神食糧。
在李老師如教科書般的示範下,他們仿佛理解了自己的老師所強調的那一遍又一遍的內容。
“引子一定要注意卡準節奏,卡準很難麼?”
悲愴的引子需要運用貼力給出堅定的力量支撐,去奏出一種對不可抗力的回擊,為了營造出音樂一開始的氛圍感。
而一些孩子總喜歡在還沒有因造出這一氣氛就先把自己掉進了這情緒中間。
不少的老師會在這個地方用類似的比喻提醒學生,引子的主題要演奏出敲響對抗命運的鐘聲感。
對抗命運嘛,投入情緒用力。
所以就導致主導節奏的手指被意識所驅使,指下節奏渙散。
李安用精確的節奏提醒他們音樂首先是音符。
在保證音符到達譜麵標準之後,才是處理。
而就悲愴第一樂章的引子處理不需要諸如太多力量,演奏出和聲層次才是渲染此段的終極要義。
緊接著出現的和聲進行非常精妙。
最上方的行進音和最下方的的行進音構成鏡式對位。
像是麵對命運的兩張不同態度。
一種態度是往上行進的右手,努力向上掙紮卻無法打破被命運牽絆的腳步,可上行到降音便不得不停下,最後不得不回落到d音。
另一種態度是向下進行的左手,像是不甘心被命運向下拉扯,貝多芬在此處行至最低音c時,又回頭運向上添加了一個增四音,從音程關係看,這依然是是一個掙紮的動作。
就是因為這個掙紮的增四音,致使和聲進行出現了陰暗的減七和弦,又增強了音樂的壓迫感。
兩種方向相反,訴求卻相同的態度,隻用短短幾個音符沒,便在貝多芬筆下完成了一個高濃度的融合。
引子主題的悲愴性,至此便埋下了深深一筆。
然而不僅如此,在這一筆埋下之前,此段還有極容易被學生甚至老師們所忽略到的中聲部。
一個貫穿整小節的重複音。
此刻這個重複音在李安指下異常平穩的發揮著它的作用,平衡上下進行。
接而將音樂情緒送至更激烈的下一小節。
“當——!”
命運的壓迫又一次到來,來的更加猛烈,琴聲的掙紮幾乎用眼可見,令人不禁感到戰栗。
“當————!
”
當第三次的壓迫到來,鋼琴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爆發。
一道堅實華麗的下行音列帶著溫柔的力量回到起點。
隨著明亮溫和的降大調展開,現場的氣氛終於經過一波三折得以舒緩片刻。
回放引子段落,我們可以從具體的剖析一下李安是如何完美的將情緒通過彈奏方法來表達。
首先是雷打不亂的穩定節奏,他始終將節奏作為該段落的基石部分。
其次是對於和弦部分的下鍵,飽滿有力,分量集中,還有和弦之間切換踏板的速度,有心的藝考生一定有注意到李安在每一個和弦落下之前的一瞬提前將踏板踩下去,下一個和弦到來之前必定又提前鬆開。
以此反複,所以整個引子段落中,他的和弦演奏效果異常清晰,強後即弱的表現力做到了滿分。
最後就是拿條三十二分音符音群夠成的超長連音線,要做到流暢連貫,音色絕不能尖銳,他采用了一半指尖加一半指肚的落指方式,既保證了音色的顆粒感,又保證了音色的圓潤飽滿。
整個連線行至最後他做了一個收尾處理。
這裡又有值得強調的東西了。
古典主義時期的作曲家在長連線的句子最後要有一個略微漸慢的處理。
而漸慢並不意味著要漸弱,力量絕不能掉,以同樣的力度將最後幾個音符奏完即可。
此處從音樂情緒的角度來說,象征著一種掙脫,掙脫需要保持一張由內而外的力量。
哪怕是漸慢了,堅決的態度是不能改變的。
一旦做了減弱,整個引子就徹底垮掉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李安當時為季洋選擇了月光三而不是悲愴一
僅僅一個引子,這裡麵就有這些個條條框框需要注意。
那回的季洋,還做不到,勉強做到,也出不了彩。
要說李安剛才這遍做的算出彩了吧。
算。
可能怎麼樣,除了調動著全場的情緒和他走以外,似乎也再沒有彆的什麼了。
如果讓聽眾硬說它多好聽,實在勉強。
奏鳴曲式,你得對它的結構特征有一定了解之後才能通過耳邊當下的行進部分去期待接下來的內容。
好在主部結束之後,在呈示部的演奏中,因為左手大量的八度震音,使整個段落具備了一定觀賞性。
和觀眾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演奏家彈琴的景象差不多。
李安左手手臂忽上忽下,不時左右來回快速晃動,每每動作一大,帥氣的麵孔就會露出一種緊張的凝重,再輔以貝多芬的音調,也讓觀眾們得到了極大的視聽體驗。
音樂進行到大不部分觀眾不知道的展開部,李安開始更合理的規劃彈奏力度。
將力量集中在指尖,用最小的力量保證每一個連跳和強弱都能做到鮮明的對比和突出。
到了再現部,李安幾乎對於手指力度的控製達到了一種苛刻。
就連徐麗都聽出來了,鋼琴傳的耳邊的感覺又比剛才單薄了一些,但她同樣能感覺到音樂到了這裡似乎正在醞釀著什麼。
不隻是徐麗,隨著音樂持續不斷的向前進行,越來越多的觀眾再次從感到了了一張壓抑情緒縈上心頭。
這個伏筆,貝多芬早在第一小節的引子便被埋下。
就在伏筆被拉出來的那一刻,觀眾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置身在一個巨大的蒸籠,透不過氣。
耳邊的鋼琴旋律也終於在循序漸進的理律動感中乾淨利落到的行至到最後的最後!
隻見鋼琴前的演奏者高抬猛落!
“當!
”
“當!
”
“當!
”
“當!
”
連續四個氣勢如虹的和弦一氣擊出,如同四個巨大的腳印重重的落在每個人心間。
指南裡所說的那個貝多芬幻想中的巨人仿佛在這一刻終於出現了。
“當!
!”
最後一組和弦,最後一聲呐喊。
李安整個上半身的力量在這一刻孤獨一擲,導致身下的琴凳在反向作用力向後移動了大約五公分。
“嘶!”
本該在此進入安靜的時刻,一聲琴腿和地板急速摩擦的尖銳號角,帶著回響接著鋼琴的餘音傳向了台下。
過分最求完美的人一定會因此而感到濃重的遺憾,因為一點點舞台小意外導致一個完美的樂章就此缺了那麼一角。
但對於台下的所有藝考生,他們隻記住了悲愴第一樂章的人間模樣,就在他們眼前。
無票男孩此刻隻有滿足,甚至在音律的洗刷下下,他認為他可以帶著最好的狀態走上大後天的考場。
演奏他的悲愴第一樂章。
謝謝工作人員哥哥。
謝謝李老師。
靦腆的男孩不知道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抬起手輕輕的鼓起了掌。
他知道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之間有一個空檔。
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望著李老師拿著白色手巾認真擦汗樣子心裡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一道孱弱的掌聲在觀眾席後排響起。
接著連成一片。
林幽幽,魏三碗,馬可的爸爸,遲俞,李院,蓉城音協主席,桃子,黃娟,田宇
包括後台入口的傅天鳴和調音室裡的文曉。
懂得,不懂的,都跟著鼓起了掌。
或者說在這一刻,沒人不懂。
這絕不是安慰的掌聲。
大概隻有極少數人感到憤怒。
什麼破板凳嘛!
王小虎不知道,他身旁的車琳也是這麼想的。
音樂會上半場行進至四十五分鐘,李安第一次擦汗,借著這個空檔。
他邊擦邊笑。
還是經驗不足啊,百密一疏。
其實剛才最後一個和弦應該能彈的更好,他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觀眾聽不出來,最後一聲本應該再厚實一分。
他的手指觸到琴鍵一瞬,他就感覺到凳子有向後移的趨勢,接著上半身不受控製的向後移了一點,導致沒有更多的力去將手臂推得更深。
不過依然是優秀的。
短暫的插曲過後,待現場安靜下來,李安接著開始演奏第二樂章。
緩緩抬起手腕。
第二樂章,如歌的柔板。
貝多芬說一個人可以讓鋼琴唱歌,隻要他有這種感覺。
落鍵。
一枚金色的音符從鋼琴上空緩緩飄起,它飄的那麼慢,那麼小心翼翼。
如同一個躺在嬰兒車裡的孩童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好奇的打量著一切。
細微精致的東西向來不是以鬥爭為精神的貝多芬所擅長的?
人們隻是沒有去真正的關注過他,這個要扼住命運咽喉的矮個子男人,也有溫柔的一麵,也會柔弱感傷。
這一刻,音樂與第一樂章尾聲的巨人形象產生了強烈的對比。
也狠狠的拽住了每個人心裡最脆弱的那個部分。
每天為生活而奔波的現代都市人群,有誰至今完好無損。
孤獨嗎,不安嗎,疲憊嗎,對下一站人生迷茫嗎。
多久沒有為自己安靜片刻了?
李安相信在每一個年代,總會有為了貝多芬而安靜下來的時刻。
這裡沒有空空而談,沒有假笑,沒有毫無意義的消耗。
它像一首溫煦動人的詩,不見任何哀怨或絕望
李安平靜的演奏著。
這一刻,他也在為自己尋找著那短短幾分鐘的片刻寧靜。
在今天。
人們更加需要學會自我治愈,貝多芬的慢板樂章,就是最好的藥引。
當時間在真摯的音樂中走完最後兩分鐘,李安幾乎快要從中醒了過來。
他需要醒過來,需要回到他的音樂會,回到他的奔波。
而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一個打著領帶的中年男人已經熱淚盈眶。
中年男子任由眼淚劃過麵孔,低頭再次看向手中的節目指南。
‘明知生之羈旅充滿艱困,依舊心意篤定,仰首前行。’
‘生活並不殘酷,也並不完美,也絕不平庸——悲愴’
‘傅天鳴你信嗎’
‘李安我信’
一道明媚的旋律忽然登場,讓人措手不及,緊接著第二樂章的尾聲,以華麗姿態登場。
如巴赫在古典主義世界黑夜的曠野中奔跑。
人們鐘愛的悲愴第三樂章。
如期而至。
儘管第二樂章慢板和快速的第三樂章都采用了回旋曲式。
但前者是抒情。
後者,是熱烈而略帶戲謔性的追逐。
‘有人說貝多芬也是個幽默的人,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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