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記錄的書吏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懸筆等著太子的回答。
隔了許久,才聽太子用乾澀的聲音道,“孤請道長回來是為了當年被綠林軍帶走的錢財,絕無害人之心。”
絡腮胡忍不住替太子辯解,“殿下令我過去接人之前已經派人去遊說,是待那位老道長答應之後我才過去接人。誰料我們前腳剛回到長安,後腳便傳來道觀被屠的消息,老道長不知為何知曉此事,誤以為是殿下動的手,所以便在殿下接見他時行刺。當時離得太近了,我們不敢留手,這才不慎將人殺了。殿下根本就沒有動過道觀裡的人!”
暗中聚集勢利是謀反,太子自然害怕暴露,若真的成為大案報到刑部或者監察司,恐怕順藤摸瓜就會查到他頭上,於是他在得知道觀被屠之後,隻得背下這個鍋,將此事按下來並且掃尾乾淨。
“這麼說,是有人跟在你們後麵動手?如此未必是巧合。殿下可曾查到是誰?”魏潛問道。
太子怎麼可能不查?他本就害怕所行之事敗露,突然有一個人洞悉他的動作,並且跟在後麵搞出這麼多人命,也不知有何目的,簡直叫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惜的是沒有查到任何線索,他隻得把自己人清理一遍又一遍。
“我查了一年多,沒有查到絲毫線索,隻能相信是巧合。”此事有如懸在頭頂的刀,太子也曾想過很多可能性,“或許是觀中某人與人結仇一直在監視道觀,恰巧碰上老道長被孤接走,這才找到機會動手。”
魏潛看向絡腮胡,“可知老道長武功如何?”
有些高手以一敵百不無可能,是否如太子所說,幕後凶手忌憚老道長,所以才趁著他離開之時動手?
太子看向絡腮胡。
絡腮胡搖頭道,“老道長畢竟年紀大了,行動遲緩許多,否則當時他行刺時距殿下隻有不到一丈遠,我們絕不可能在他得手之前將其擊殺。當時情況緊急,周圍諸多暗衛同時出手,瞬息之間便已斃命,是以我也不確定他真正實力如何。”
魏潛又問,“你方才說,老道長不知為何知曉道觀被屠,他有沒有可能是偷聽你們談話?或者說,是不是你們傳遞消息不謹慎才會被他聽到?”
“不可能。”絡腮胡立刻否認,“當時我們已經抵達長安,道長居住在郊外莊子上,消息是直接傳到殿下這裡,那邊無人知道此事。”
“也就是說,有人故意將消息透露給他。”
太子臉色難看,畢竟他直到現在都沒查出究竟是誰從中作梗。
魏潛沒再繼續追問此事,而是問道,“殿下當年可曾查過道觀中除了老道長之外的其他人?”
“這條線失敗,關於老道的一切都已銷毀。不過,因為孤追查一年有餘,所以至今印象深刻。”到了此時此刻,脫罪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太子就想知道在背後做鬼的人究竟是誰,他甚至懷疑自己今日東窗事發,全都是此人所為。
太子斜了書吏一眼,見他戰戰兢兢的擱下筆,這才道,“孤可以全都告訴你,但有個條件。”
魏潛耐著性子道,“殿下請講。”
“孤要第一個知道這個案子的結果,先於任何人。”太子意有所指的加重語氣。
魏潛乾脆道,“好。”
若是太子想要事無巨細地跟進查案進展,魏潛絕不可能答應,若案件查明之後他想看卷宗都行。
魏潛猜測,事發前後太子一定查過道觀,隻是查的並不算仔細。崔氏寄養了一個女兒在道觀的事雖說刻意隱瞞過,但也並非做的滴水不漏,至少對於太子這種地位的人而言,倘若認真去查未必查不到。然而看太子今日的反應,顯然不清楚此事牽扯到崔氏。
事實確如魏潛所料,太子的人開始查道觀的時候是衝著錢財和招攬人才去的,所以看重的東西與查案完全不同,因此一開始就忽略了很多“沒有價值之人”。
在他們看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和廚房裡摘菜的聾啞老叟一樣無關緊要。後來道觀出事,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再想去查的時候許多細節已經找不到了。
儘管如此,魏潛還是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線索。
夜深。
魏潛帶人出了宮門,拱手朝一眾鷹衛行禮,“多謝諸位相助,改日請大夥吃酒。”
眾人連忙還禮。
有人道,“我等皆曾受大人恩惠,這點事兒不過舉手之勞,大人今後無論身在何處,但有差遣,我等無有不從!”
其他人接連附和,“正是,正是。”
魏潛今日並未立刻前去刑部,而是先去了監察司組織人手調查太子一係勢利,直到刑部快要下衙這才弄好調職文書送過去。監察司白日未出文書,這就意味著魏潛尚未離職,而刑部今日收到文書雖未來得及受理,但到底是已經收到了,如此一來,既沒有違抗聖旨,又白用監察司的人手一日。
與眾人分開之後,魏潛上了馬車直接前往崔況的宅邸。
哪怕有宜安公主的供詞,調查太子勢利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他一整日馬不停蹄,早已疲憊不堪,他差人去買暮食,就馬車裡等候的功夫,竟是直接靠在車壁上睡著了。
“可是監察司魏大人?”外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魏潛迷糊醒來,頓了一下才想起來是誰,推開車窗探身看過去,正見一中年文士在對麵馬車上也正笑吟吟的望過來,卻是蘇州司馬王韶音。
“蘇州一彆,數月未見,魏大人彆來無恙?”王韶音十分熟稔地問候。
實際上當初在蘇州查案時兩人除了公事之外幾乎沒說過話,反倒是崔凝與他相談甚歡,被其單方麵引為忘年交。
能這般行事之人,自然不是尋常性情,王韶音自認為朋友的未婚夫就是自己人,哪怕並不相熟,打起招呼來卻依然絲毫不見生疏。
魏潛頜首,“一切安好。觀王大人紅光滿麵,可是要高升?”
王韶音樂嗬嗬道,“托魏大人與小崔大人的福,是要動一動了。”
他倒也沒打算當街嘮嗑,簡單說上幾句,便直奔主題,“某前些天給崔府遞了拜帖,一直不曾收到回信,聽聞小崔大人近日忙於公事多日不曾回家,不知她近日可閒下?某大後天便要離開長安,這才冒昧攔了魏大人車駕,還望見諒。”
魏潛道,“我會儘快轉告她。”
“有勞大人。我現在住在東市大元客棧,您與小崔大人若是有空,改日一道聚聚。”王韶音行了一禮,“天色已晚,就不多打擾了。”
魏潛道,“好。”
吹了一會冷風,驅散了睡意,魏潛便翻了翻手邊陳舊的卷宗,重新捋了一下案情。
從前這個案子就像是一隻繭,它就在眼前,你可以通過一些外在的模樣猜到裡頭不是飛蛾就是蝴蝶,卻始終無法下定論,如今有了突破口之後,抽絲剝繭,能夠查到的東西隻會越來越多。
案子是有一定難度,但令魏潛心緒紛亂的原因隻有崔凝,這一場遲到的正義,給她帶來的會是釋然還是更多痛苦……
馬車停下,魏潛在車上坐了許久才下定決心,攜了卷宗進門。
院內掛滿了素絹燈籠,正堂裡傳出嗚嗚咽咽的哭聲,聲音很小,要斷氣兒似的。
屋內崔凝崔況一左一右抄手跪坐在蒲團上,蹙眉看著中間一臉慘白披麻戴孝的雲喜。
雲喜邊哭邊往火盆裡添紙錢,隨時能暈過去的模樣。他和陳元一起受了重傷,眼下將將能動彈便連滾帶爬的來了,說是一定要為陳元戴孝,怎麼勸都沒用,說他若是死了,就在陳元墳頭旁邊挖個坑把他埋那兒。
門口光線一暗。
崔凝回頭看見魏潛進來,皺了一天的眉頭稍稍舒展開。
魏潛上香祭拜後,這才與幾人說話。
“五哥勸勸他?”崔凝悄聲道。
魏潛輕輕搖頭,他了解雲喜,嘴碎了點,但心腸軟講義氣,況且作為仆從沒有保護好主子就是罪過,若是不讓他最後一程,怕是這輩子心裡都過不去,“讓他守著吧,伱們三個先跟我一道用飯。”
諸葛不離道,“娘子放心,我在此處必不會教他出事。”
崔凝點頭。
崔況這個宅子買了之後就沒有住過,仆役配置不全,雜役做飯的手藝終歸比不上廚子,幾人晚上也就隨便對付幾口,魏潛便是想到這一點才命人買了暮食,到這會兒已經算得上夜宵了。
飯罷,崔況和諸葛不離看出兩人有話要說,便極有眼色地先離開。
屋裡一片安靜,分明都是一肚子的話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今天謝表哥來過。”還是崔凝先打破沉默。
魏潛抬眸看著她,等著後麵的話。
崔凝道,“他說,宜安公主手裡有符大哥的把柄,而這個把柄與我師門有關。”
魏潛既然承諾過讓她參與案件,就沒打算一直瞞著此事,但也沒有想到會如此猝不及防的被彆人揭露,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釋,畢竟沒有第一時間告知她就已然算隱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