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娘站在門口,心底的焦躁慢慢平複,一股冷意侵入四肢百骸。
不多時,小廝便回身請她入內,“柳娘子請。”
她在外頭凍得渾身冰涼,乍然接觸暖意,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抬眼,看見謝颺坐在小爐旁燒水,一身牙白寬袖,墨發半攏著披在身後,鴉羽般的眼睫低垂,恍如謫仙,帶著一絲不多見溫潤。
“何事。”他聲音帶著睡後的沙啞,愈發蠱惑人心,柳意娘卻被驚的陡然回神。
她在他身側跪坐下來,雙手呈上密信,“今早城中密信,詹師道被監察司帶走了。”
謝颺接過,隨意看了一眼便丟在手邊。
柳意娘見水開,傾身提起水壺,飛快的將茶碗燙洗一遍,替他倒上。
這個男人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神祗謫仙,外人永遠看不到他身上有一絲欲念、一絲糟汙,唯有早上起床後必須喝水的這個習慣,讓柳意娘偶爾覺得,原來他是活生生的人。
俊美麵容被蒸騰的熱氣籠罩其中,像一尊令人不敢驚動的神像。
柳意娘不由得連呼吸都逼緩了幾分。
片刻後,他端起茶碗抿了幾口。
“郎君。”柳意娘見他放下茶碗,忍不住出聲。
謝颺聲音清朗起來,“此事,你不必管。”
“可是……”柳意娘麵色憂心道,“我怕自己有什麼把柄落在她手裡,萬一她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我……”
謝颺打斷她,“我曾與你說過什麼?現在才知道怕?”
柳意娘麵色發白。
一開始謝颺就警告過她,不可與那人為伍,但是她沒有聽。
他說:做壞事,與蠢貨為伍,必會粉身碎骨。
柳意娘現在心裡最多的不是後悔,而是想知道,自己現在在他眼裡算不算蠢貨,會不會被舍棄……
她想的出神,卻不防被他屈指彈了一下腦門,“犯下大錯,居然還敢當著我的麵走神?”
“我……”柳意娘見他眸中似帶著戲謔,整個人突然生動起來,像是從雲端走入凡塵,是她能夠觸手可及的郎君,便忍不住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郎君不覺得我愚蠢嗎?”
“蠢。”他道。
柳意娘猛地抓緊裙擺。
謝颺含笑問她,“你現在才看清自己?”
“那……那……”柳意娘意會這話中潛藏的意思,他早就看透了她,還是選擇與她為伍,是不是……
她暈乎乎的想,是不是能期待他對自己有那麼一絲絲的情意?
謝颺極少露出什麼生動的一麵,但這並非唯一一次,可每一次都令她方寸大亂。
柳意娘覺得自己有病,她在長安城是多少郎君心頭的朱砂痣,被人捧在手心裡哄著,甚至不乏權貴放下身段博她歡心,她卻能遊走其間,片葉不沾身,獨獨眼前這個人,連笑容都吝嗇,她卻上趕著匍匐在他腳下。
他冷漠無情的時候,她會暗暗在心中發狠,自己將來就算是死也必要拉上他,可一旦他顏色稍緩,她便覺得自己可以為他粉身碎骨。
這算什麼?人之初性本賤?
“去吧,這一回,不要自作聰明就不會死。”謝颺起身往裡間走去。
柳意娘抬頭看著他的背影,抿了抿唇,麵色平靜,心裡卻萬分掙紮。
他的話,可信嗎?
他們認識這麼多年,柳意娘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男人,若是循著他往常的行事風格,不落井下石都算有情有義了。
他當真,會救她嗎?
謝颺從沒有對誰特殊過,柳意娘所見過的唯一一次,是對崔家二娘子。
當初崔家有意扶謝家一把,甚至主動給了謝家一個聯姻的機會,謝颺若能娶到崔二娘子,對他而言百益無一害。
柳意娘知道,在崔家也有意的情況下,以謝颺的手段,若想謀到這門婚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可是他卻因為崔二娘子一句不願意就放手了……
柳意娘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特殊,但那的確是她第一次知道,他也會因為彆人的意願而改變決定。
那個時候,崔凝還隻是個小女孩,柳意娘雖有些在意,但沒有太往心裡去,然而隨著那個小姑娘長成娉婷少女,甚至得了魏長淵的喜愛,她才突然如鯁在喉。
她多次撩撥魏長淵,倒不是真的迷戀他,而是覺得那個人與謝颺在某些方麵很像,她就想知道這樣的男人為何會被崔凝吸引。
如同昨天一樣,她仍然沒有得到任何解釋,謝颺隻是叫她不要管,可是不管就等於坐以待斃。
很久以前,謝颺也是會耐心與她解釋分析,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她自作自受。
柳意娘從不覺得自己蠢笨,她若真的蠢,不可能玩弄人心遊刃有餘,但從某些方麵來說,她又的確不夠聰明。
謝颺曾教過她很多道理,但她總有自己的心思,總有許多顧慮,沒有哪一次是毫無雜念的相信他。
反正無論說與不說,她都不會全然付諸信任,謝颺那樣聰明的一個人,說了幾回之後自然便不再浪費口舌。
從謝颺的角度來看,她確實是一個極笨的學生,也不是個合格的追隨者。
可是柳意娘沒有辦法改變,她明明什麼道理都懂,卻控製不了自己的想法,幼年的經曆,令她失去了相信一個人的能力,做事永遠習慣性的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茶壺裡熱水翻滾,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柳意娘抬手掀開蓋子,往裡麵添滿冷水,起身退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仰頭看向天空。
大雪紛紛旋落,看久了令人有些頭暈目眩,仿佛整個人騰空似的,陰雲低垂仿佛觸手可及。
陳元佇立在雪中,清淺的眼眸裡映著落雪,雪膚白發恍如與天地融為一體。
“哎喲喂!我的郎君欸!”雲喜頗為接地氣的聲音,突然將這幅畫麵拉回人間。
雲喜抱著一團東西跑過來,先是把手爐塞進陳元懷裡,又抖開披風將他裹起來,嘴上絮絮叨叨,“您也不瞧瞧這是個什麼天兒,這般衣衫單薄的站在雪裡頭,萬一凍壞了可如何是好!快捂捂,快捂捂!”
說著,伸手摸摸陳元的手指,觸到一片冰冷,正欲再叨叨幾句,一抬頭卻見他眼裡一片血紅,竟像是隨時能流出血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