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本來要去見孫姨娘,因她那邊有些不大方便,便折道來看看你。”崔凝看著她平靜無波的眼眸,不禁問道,“怎麼不去陪陪俞夫人?”
俞瑢默默搖頭。
帶著花香的風拂過,溫柔的令人醺醺然,崔凝腦子卻無比的清醒,一麵不斷串聯今日知道的各種消息,一麵等著她說話。
靜了一會兒,俞瑢才緩緩道,“我也有累的時候。”
語氣溫和平緩,可崔凝聽出了其中頹然無力。
“可能自我懂事起,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慰母親吧。”俞瑢歎道。
“小時候不明白,見她流淚便用各種法子逗她開心,待我漸漸能辨明是非,知曉了父親娶母親的原因,又覺得她可憐。”俞瑢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沒有流出眼淚,聲音卻啞了,“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才像是個母親。二妹慘死,我看見了,我很害怕,從骨頭縫裡往外冒寒氣,連屋裡都不敢呆,坐在陽光下才覺得暖和,實在沒有精力安慰母親了,我就是想歇一會。”
崔凝看過供詞,知曉事發之後是俞夫人、俞瑢和孫姨娘最先到現場,孫姨娘當場就暈過去了,俞瑢雖未暈,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俞夫人被俞瑢攔著隻遠遠瞧了一眼罷了。
對於深宅大院裡的女子來說直麵那種血腥場麵的衝擊力太大了,更何況,那個是日日相見、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崔凝很能理解這種感受,“多想想以後的事就不會害怕了。”
她每一次想到未來,都深覺任重道遠,實在不應該浪費時間去悲傷害怕。
“以後……我都不知道想過多少回了。”俞瑢苦笑,長長歎了口氣。
花兒一般的年紀,幾乎是說一句都止不住要歎息一回,仿佛心裡有散不儘的苦悶。
崔凝陪著她坐了一會兒,又問了一些關於俞瑢的問題。
起初崔凝覺得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但回頭仔細一想,才發覺每一個人的表達方式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就譬如俞夫人身邊的侍女,在評價俞織如的時候話裡話外總帶著絲許不滿,再譬如俞瑢的表現,反映出她受到的驚嚇遠遠比悲傷更多。
崔凝覺得眾人的反應都還算真實,就是俞夫人有點悲傷過頭了,不過這麼個玻璃人兒,時不時碎一碎也正常。
到了晚膳之後,俞尚書去了正房,崔凝才堪堪見著孫姨娘。
孫姨娘一張臉慘白如紙,整個人愣愣的,精神恍惚,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崔凝離得近,能看清她毫無血色的唇不住顫抖,要緊抿起來才不會失控,而那一雙眼睛也早已腫成了核桃。
“您節哀。”崔凝斟酌半晌,隻說了這三個字,再多不敢說了,生怕她當場崩潰。
孫姨娘有了反應,眼睛落在崔凝的官服上,突然緊緊捉住她的手,聲音嘶啞急促,“大人一定要抓住出凶手,一定要將其碎屍萬段!嗚嗚嗚……”
說著竟是埋頭嗚咽起來,那聲音梗在喉嚨裡,就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獸哀嚎,充滿恨意悲傷絕望,任人都能聽出來,全不似俞夫人那般心碎的哭法。聽著她的哭聲,崔凝都覺著喉頭緊的發疼,“我們定會抓住凶手。”
不管孫家裡頭有多少爭鬥虛假,孫姨娘對女兒的感情真的不能再真了,崔凝的話發自肺腑,沒有半點敷衍。
孫姨娘沉默半晌,像是做出什麼決定似的,頗有些破釜沉舟模樣,握著崔凝的力道大的出奇,咬牙切齒的道,“一定是俞世賢!一定是他!”
孫姨娘驚懼過度,不準其他人靠近,因此屋裡隻留了平日最信得過的貼身婢女,說起來話來自不用顧忌什麼,“那個禽獸,就喜歡弄自家姐妹,我嚴防死守了這麼久才讓沒能讓他近如娘的身,不料,不料……”
一語竟是道破餘家辛秘。崔凝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孫姨娘說的“喜歡弄自家姐妹”是什麼意思,心裡不由一悚,“此話當真?”
俞世賢是餘家嫡長子,崔凝不認識,但是從今日的問話中大致知道他今年大約二十五六歲,為人端方嚴肅,極有乃父之風,是攏錢一把好手,如今在戶部供職,入了陛下的眼,極有可能子承父業。
“是真的。”一旁的侍婢聽孫姨娘把話都已經說出來了,索性一咬牙,插嘴道,“奴婢同姨娘一起瞧見了,大郎君和二房屏娘子在小佛堂裡顛鸞倒鳳。”
崔凝忙問道,“何時的事?這家裡可還有旁人知曉?”
那侍婢的嘴皮子利索,飛快將事情始末說了個明白,“是兩年前的事兒,那日是上元節,府裡的人都出去看花燈了,正巧姨娘身子不爽利便沒有出門,卻又想著好歹是個節日,於是命奴婢在千香雪亭裡麵擺上酒菜,聽著外頭的動靜吃喝一頓,奴婢命人準備妥當便請了姨娘過去,經過小佛堂之時聽見裡麵有碎瓷之聲,緊接著便聽見屏娘子的哭聲,因著那小佛堂平日隻老夫人一個人用,咱們便都以為是屏娘子犯了什麼錯兒被訓斥了,咱們便貼過去偷偷瞧了一眼……”
其實孫姨娘當時就聽出是偷情,那喘息可不是一般動靜,她一個已婚婦人自是一聽就知道。
那裡是老夫人佛堂,她料想一般的侍女小廝不敢如此大膽,還以為能逮著府裡哪個主子的把柄!且她偷看也絕不止一眼,佛堂裡光線昏暗,孫姨娘拔金簪悄悄將薄紗窗子戳了個洞,從裡頭瞧了許久也沒有分辨出裡頭是誰,又怕他們成就了事情之後就馬上跑出來,自己就露了,無奈之下,便在附近找個隱蔽的地方貓了半天。
那日月光大好,孫姨娘看的清清楚楚,俞世賢先是一臉滿足的離開,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二房的庶女俞織屏才滿臉淚痕一瘸一拐的出來。
俞世賢乃是原配夫人留下的嫡長子,模樣有五分肖母,加上又是個能乾的,自然最得俞尚書器重,孫姨娘兀自在腹內斟酌一番,終是沒敢把此事告訴俞尚書,但打那以後,她就格外留意俞世賢的一舉一動。
這一留意就發覺了不得了的事!
這長安大了,什麼樣的齷齪事兒都有,孫姨娘就聽說過不止一個兄妹畸戀的例子,所以發現俞世賢和堂妹攪在一起,吃驚歸吃驚,卻也沒有覺得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可是觀察了小半年,發現俞世賢居然輪流把幾個堂妹都給睡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孫姨娘惴惴不安,私下裡還偷偷下藥把自己兩個女兒都藥暈,仔細檢查過她們都還是處子,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又吊了起來。
孫姨娘認為俞世賢定是一時不敢在俞尚書麵前弄親妹妹,可保不齊那天就吃了雄心豹子膽呢?她不敢直說,隻私下裡向俞尚書透了一點,可是俞尚書半點沒往心裡去,還說最信得過這個兒子,絕對不會有什麼不良嗜好,反而還斥責她一番。
孫姨娘隻好自己防範,這兩年可謂殫精竭慮,一朝看見俞織如慘死的模樣,心裡那根弦一下子就崩斷了!昏迷了足足大半日,之後又一直怔怔,便是俞尚書好言撫慰也不能讓她回神,這時候看見崔凝身上的官服才突然清醒過來。
崔凝從孫姨娘那裡出來,立即找來趙捕頭,告之此事。
趙捕頭見多識廣,聽的怪事多了也不覺得太震驚,心中反是一喜,與崔凝道,“這就好辦了,方才仵作又出了詳細驗狀,俞家二娘子遭人殘害的時間大約是醜時到寅時之間。咱們查查這時間裡,俞世賢所在何處即可。”
不過他說完猶豫了一下,“這事……”
崔凝睨了他一眼,了然道,“我去同俞尚書說。”
“大人英明。”趙捕頭覺著崔凝確實夠聰明,這個馬屁倒有幾分真心讚美的意思。
從今日一早的情狀來看,崔凝曉得俞尚書根本沒把自己這隻小蝦米放在眼裡,八成是覺得她隻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因此隻緊著招呼吳知府,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天色漸晚,崔凝沉吟一下,決定還是先去會一會俞尚書再回家。
她方起身,便瞧見一襲官服未換的魏潛走了進來,不由得一愣。
魏潛一進屋就看見她坐在寬大的胡椅上,兩條腿盤著,本就瘦小的一個人,看上去更是小小一隻,皺著眉說話的樣子有點故作老成,十分好笑。隻這麼一眼,魏潛覺得自己一天的疲憊都一掃而光。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見她跳起來作勢欲要朝自己撲過來,但又突然想到旁邊的趙捕頭,不禁腳步一頓,滿臉尷尬的咳了兩聲,規規矩矩走過來,用自以為十分沉穩的聲音道,“魏大人來巡查啊?”
魏潛見她眼睛賊亮,說話的時候還忽閃忽閃,哪有半點成熟穩重,便勾了勾嘴角,成全了她的麵子,“嗯。”
趙捕頭癡迷破案,自是聽說過魏潛的名頭,連忙上前來行禮,中氣十足的道,“見過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