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不可否認,她的確是沒怎麼在意這件事情,“符大哥不是說不喜歡破案?”
“沒辦法,當時就刑部的空缺不錯,所以就暫時呆著,辦完這個案子或許就不在刑部了。”符遠道。
符遠這一次過來,並不是為了斷案,而是為了擔起其中的責任,平衡易學家族、道門和皇權之間的微妙關係。這件事情做的好了,他便脫穎而出,哪怕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好處,至少在聖上眼裡他的身份由“符丞相孫子”開始轉變為“符遠”。
可是倘若這件事情做不好,怕是要平白惹的一身腥。
符遠的上峰也是衡量利弊之後覺得不必要去冒險摻和,這才輪的上他。
崔凝仔細想了這裡頭的門道,便問,“符大哥也想爭取外放嗎?”
外放和外放是不同的,有的人直接被扔到窮鄉僻壤,許是一輩子都要老死在任上,但有些是朝廷尤為關注的地方,不僅容易做出政績,而且有一點成績就能直達天聽,這種地方都是大家爭破頭的搶,誰想調過去,不僅要等機會、有關係,本身還得有點實力在名正言順,畢竟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
符遠沒想到她能看透自己的心思,目光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訝,旋即笑道,“是啊。”
崔凝明白了,符遠也是奔著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而去。大唐的宰輔不止一個,可連謝成玉都野心勃勃的盯著,更逞論滿朝大臣?想想都知道競爭是多麼激烈。
魏潛已經沒有了困意,開口轉移了話題,“現在討論案情?”
符遠打了個嗬欠道,“那不是你的事情嗎?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先去睡一會兒,日夜兼程的追趕過來,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也不給魏潛說話的機會,起身朝崔凝擺擺手就大步出門,找差役給他安排住處。
魏潛默然,從包袱裡翻出一份卷宗丟給崔凝,“回屋好生看看。”
“好。”崔凝應道。
回到自己屋裡,她才仔細看那卷宗,紙張已經發黃了,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翻開第一頁,上麵赫然寫著“司氏滅門案”。
崔凝眼前突然不斷閃現去師門遭人屠戮的畫麵,額頭上倏然冒出冷汗。
緩了一會,崔凝深吸一口氣,咬牙將卷宗攤開,認真看了起來。
永昌二年三月中旬,邢州發生了一樁轟動大唐的滅門慘案,司氏滿門二百四十餘口被屠殺,整個青山縣血氣衝天。
司氏也是家族聚集,隻有極少數在彆處做官的人才會舉家搬到長安。司氏的聚居地並不再在青山縣城裡,而是郊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自成一個村落。
案發是在半夜,周邊的村鎮聽見動靜並報官的時候,整個司家莊已經伏屍滿地。
死者全部都是被利刃封喉,有些力氣大的男子死前拚死反抗,身上傷痕明顯比婦孺要多。
祠堂中被大火焚燒,從中找出一百一十三具屍體,大多是婦孺老弱,祠堂周圍九十個男子屍體,均身負重傷,最後被殺死,其餘人皆是在睡夢中被暗殺。
當時負責此案的官員推斷,凶手起初是對司家莊進行暗殺,在暗殺的過程中有人逃脫,驚動了司氏族人,司氏族長立即召集族中年輕力壯的男子開始反抗,但由於凶手人數太多,他們人手不夠,隻好將所有老弱婦孺都集中起來保護。
然而,最終凶手還是突破防線,殺入了祠堂,將司氏所有人屠殺殆儘,然後一把火燒了祠堂。
崔凝看到此處,已經開始呼吸不順暢,感覺像是溺水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息,卻怎麼都吸不進空氣,快要窒息了。
她臉色慘白,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
這般痛苦持續了不知道多久,她眼前一黑,再睜眼的時候眼前搖搖晃晃全是同門師兄的血和屍體。
再一轉,已經是身在幽暗的書房之中。
身著道袍的二師兄焦急的抓著她搖晃,“阿凝,你聽我說……”
“我不聽!”崔凝緊緊抱住他,“我什麼都不聽,要死一起死!”
“阿凝。”
“對,密道呢,有密道。”崔凝忽然鬆手,瘋狂的翻找開啟密道的機關。
機關被觸動,密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崔凝一手端著燈,一手拉住二師兄的道袍,抬起小臉倔強的看著他,“我們一起走。”
“阿凝,我不能走。”二師兄揚起手中的劍,斬斷大袖,揮手一把將她推入密道。
崔凝頭腦嗡嗡,看東西很模糊,她搖搖晃晃的扶著牆站起來,欲圖走出去。
可是密室的門關起的速度比她走的要快,她隻看見那條縫隙中,二師兄在火中對她笑,月朗風清一般,好像張口說了什麼,但她並沒有聽見。
崔凝眼淚決堤,不能控製的往外湧,油燈咣啷一聲摔落在地,四周陷入黑暗。
密室門關上的那一刻,她便覺得自己被困在黑暗角落,從此之後是永夜。
她沉沉歎息,想就這麼睡下去,朦朧中忽然想起了神刀,轉瞬間又似乎看見希望。
對的,她還有神刀,還有希望……
崔凝慢慢找回意識。
再醒來之時,隻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眼睛脹痛,想張開眼睛的時候卻發覺連太陽穴都脹痛不堪。
她動了動,鼻端嗅到一股不屬於自己的淡淡清香,好似陽光、青草、花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覺得放鬆舒適。緊接著,她覺得自己臉頰貼在一個熱熱的物體上,使勁蹭了蹭,還能聽見“嘭嘭”的聲音。
“你醒了。”頭頂上驀然響起個微啞的聲音。
崔凝一驚,仰頭努力睜大眼睛,看見一張漲紅的俊臉,卻是魏潛!
她再一低頭,發現自己正八爪魚一樣的趴在他身上,不禁愣住。
崔凝一咕嚕爬起來,四周看了看,兩人躺的地方是低矮的胡床。
“下午我來看你的時候,發現你暈倒在地上,就想幫你挪到床上睡,但你突然抱住……咳……不撒手,我……”魏潛坐起來,尷尬的摩挲幾下自己的膝蓋,“你……沒事吧,我見你哭的傷心。”
其實魏潛過來的時候崔凝根本不像是暈倒,而是躺在地上睡著,還哭的直哆嗦。
魏潛覺得這樣睡著肯定會著涼,便俯身把她抱到胡床上,誰知崔凝忽然緊緊抱住他,嘴裡還道,“我什麼都不聽,要死一起死!”
看她說話時那咬牙切齒的樣子,魏潛便輕輕喊了一聲,“阿凝。”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崔凝的名字,可是她沒聽見,哭的滿臉都是淚痕,嘴裡亂七八糟的念叨“密道”“一起走”。
魏潛忽然就心軟了,放下了世俗的芥蒂,大熱的天,也任由她死死抱著。
“五哥。”崔凝說話還帶著濃濃鼻音,像極了撒嬌,“我頭疼。”
魏潛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額頭,“沒有發燒,許是哭的太多了,我去打水來幫你敷一敷眼睛。”
“嗯。”崔凝還有些沒有緩過神來,魏潛出去之後,她便蹲在胡床上怔怔發呆。
太多太多的疑問一下子充斥了腦海,崔凝一時理不清頭緒。
嘭嘭!
“再不應聲,我可進來啦?”
門沒有關,崔凝抬頭便瞧見符遠笑意盈盈的站在門口,背後的夕陽的光線金紅,彷如烈火,恰好他又穿了一件青色寬袖袍服。
這個畫麵,瞬間刺痛了她的雙眼,喉嚨裡梗的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唷,哭鼻子了。”符遠走了進來,“這眼睛怎麼腫成這樣?長淵欺負你了?不能吧?”
“符大哥。”崔凝終於能出了聲音,眼中乾澀,卻是流不出眼淚了。
符遠笑著戳了戳她微腫的臉頰,“我叫人給你打水洗把臉。”
“五哥去了。”崔凝道。
符遠點頭,在她對麵的席上坐了下來,“哭什麼呢?說來聽聽?”
“就,就是看了司氏滅門案,頗有些感觸。”崔凝垂眼,掩飾自己的情緒。
“看不出你是這麼多愁善感的人呐?”符遠似是好笑又似是愛憐的揉揉她的頭,“人生除死無大事,即便是一死又能如何呢?不過是化作一柸土,歸於來處,倘若世間真有輪回,說不得要乾了三碗孟婆湯,卷土再重來,趕明兒又是一條好漢。”
“我是女的。”崔凝提醒道。
符遠哈哈一笑,“對對,趕明兒你又是一條小淑女。”
崔凝忍俊不禁,“符大哥,你真的很像我哥哥。”
符遠抄手瞧著她,不大樂意的道,“你這麼說,咱們可就沒法子再做朋友了。”
“為什麼呢?”崔凝滿臉受傷的問道。
符遠見她當真,便抬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開玩笑道,“因為是兄妹了啊!”
崔凝這才捂著額頭咧嘴笑了。
魏潛端著水進來,放在胡床前麵。
場麵僵滯了兩息,因為按照位置來看,符遠正好可以順手擰了帕子幫崔凝敷臉,可是水是魏潛端來的,而符遠又知道他對崔凝未必就沒有企圖。
兩個男人心知肚明。
崔凝可沒注意到氣氛的微妙變化,直接伸爪擰了帕子敷在眼睛上,打破了僵局,舒服的歎息,“謝謝五哥。”
符遠看著她,無奈一笑,在轉眼看魏潛,那俊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
崔凝換了幾次帕子,覺得好受多了,腦子也變得清醒,整個人又活泛起來,興致勃勃問符遠和魏潛關於刑部的事情。
魏潛瞧著她活潑的樣子,心裡有些好奇,兩個時辰之前,這姑娘還躺在地上嗷嗷哭,眼淚都的快要把自己給淹死了,抱著他的時候,那種悲傷、倔強、痛苦,他能十分清晰的感受到。
一個人有過慘痛的經曆,如何才能活的像太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