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詫異的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現是一家電商平台的老總——這個平台曾經在國內占有70以上的份額,和它相比,其他平台都是“others”。
但是淘寶隻用了2年就把比例調轉過來了。當然這不妨礙他現在還能坐在台上,畢竟隨著在線購物規模的不斷擴大,即使是“others”的規模也不小了。
何況人家心比天高,從來就沒有看得起過土炮師範生。
張潮倒沒有生氣,而是用非常舒緩的語氣道:“我隻是個寫的,大家賺的錢都比我多,公司規模也比我大,我甚至對經營一竅不通,隻想做個甩手掌櫃……
我怎麼可能教各位前輩做事呢?”
張潮的話讓現場的氣氛和氣了一些,台上不少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想這個小子也不是傳說的那麼刺頭嘛。
尤其是出言質疑的那位“大佬”,更是有點洋洋得意。
但張潮隨後的話讓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我教不了大家做事,但是可以教教大家做人嘛!”
如果說“我對錢不感興趣”還隻是一句帶有調侃意味的發言,大部分人聽到以後隻是會心一笑的話;那麼這句話的攻擊性就實在太強了,連涵養最好的小馬哥的臉色都變了。
剛剛出言質疑的“大佬”忍不住了,大聲道:“太荒唐了,你是在冒犯我們所有人!”
由於太著急,他連話筒都沒有拿,原生態的聲音在空曠的會場裡顯得刺耳而怪異。
主持人小撒更是臉色煞白,要知道這種大型會議一旦出現不歡而散的情況,那他這個主持人的責任就大了。
於是他連忙打起了圓場,擠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這句話更加不得了——想必這是張潮老師又和大家開玩笑了。
要我說,您的這個幽默感……”
張潮拿起話筒,出聲打斷了小撒:“這次我沒有開玩笑,說的是真心話哦。”
小撒此刻的臉色不僅白,而是還開始泛紅了,嘴裡隻能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哦”,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
張潮並沒有讓他尷尬太久,馬上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他緩緩地說道:“我說我是個作家,這點大家應該沒有意見吧?”
這當然沒有人瘋到否認說“你不是!”
張潮繼續道:“作家的使命之一就是用故事為人類提供世界觀。人活在這世上,就像摸黑走路的孩子,總想找到一盞燈。作家就是那些舉著燈籠講故事的人。
老奶奶給孫子講‘狼來了’,不就是在教他誠信是活著的底線嗎?
媽媽抱著孩子說‘灰姑娘’,其實悄悄種下了善惡有報的種子。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是世界觀。
哪怕是村頭王大爺喝著酒瞎編的鬼故事,說後山墳地半夜有白影晃悠,聽故事的人也會在心裡畫張地圖——天黑彆去後山。
最粗糙的電視劇裡,好人得救壞人遭殃的套路,不也在告訴觀眾努力會有好報,作惡終食苦果?
好的作家像造房子的師傅,用故事搭起理解世界的框架;普通的作家至少也像支手電筒,照出條能走的小路。
就算故事編得歪歪扭扭,隻要有人聽進去了,總會在某個迷路的夜晚,突然想起故事裡的某句話——哦,原來世界是這個樣子的。
所以請問在座的諸位,誰的精神世界的形成完全沒有文學作品的參與?”
張潮說完這句話,停了下來,環視了一下全場。
有些人看到他的目光,從容地對視;有些人看到他的目光,則垂下了自己的眼簾,或者把頭扭到一邊去。
張潮這才接著說道:“為人類提供世界觀,不就是教大家做人嗎?我隻是在闡述自己的本職工作,為什麼會有人覺得冒犯呢?”
這下所有人無語了,那位“大佬”更是無言以對,負氣地一轉頭,不看張潮了。
張潮道:“作家用作品說話。互聯網到底能不能讓未來生活更美好,我覺得在自己的裡已經說得夠多的了,無需在這裡再重複。
讓我更感興趣的是今天大家在這裡的‘表演’——請允許我用這個詞來形容大家剛剛的發言。
我毫不懷疑幾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的真誠,我也不質疑各位的人品,我甚至可以很誠懇地說,正因為絕大部分的互聯網人都懷著這樣的真誠、美好,所以我們一定會成為全世界互聯網經濟最發達的國家。
我們將在互聯網時代衝破各種枷鎖,真正‘飛龍在天’。
而在座的各位,大部分會擁有你們在今天難以想象的巨大財富——什麼比爾·蓋茨、巴菲特,終究有一天這裡會有人與他們並駕齊驅。”
張潮這番話說得讓人熱血沸騰。比爾·蓋茨、巴菲特,那都是什麼人物?
2008年中國首富的資產大概是200億人民幣,而比爾·蓋茨和巴菲特的財富總額都超過了600億美元,兩者壓根不在一個級彆上。
張潮說這裡會誕生比肩兩人的富豪,感覺比他寫的還要科幻。
小撒這時候緩過神來了,對張潮道:“看來張潮老師對大家很有信心的嘛,那為什麼之前要說‘不信任’呢?”
張潮乜了一眼小撒,答道:“我對互聯網讓生活更美好的信心,源於對技術本身革命性的認知;而不信任,則是對大家抵禦人性弱點的能力有懷疑。
這可能是我作為一個作家的本能吧。”
小撒無可奈何,心想你是作家你有理,但怎麼就不能說一句促進團結的和氣話呢?這樣的大會本來就是一塊來吹牛逼,誰家好人在這種地方“說真話”啊?
但是張潮的話匣子已經打開了,一般人哪裡關的上?
隻聽張潮繼續道:“剛剛發言的時候,大家都像是一群站在山頂上俯瞰世界的先知,用理想主義的詞彙編織著‘連接’‘開放’‘普惠’的藍圖。
這些言語隻會強化大眾對互聯網本質的浪漫化想象,他們會高估了技術的中立性。
這就就像一群剛蓋好新房子的人站在門口招呼鄰居,‘快來啊,咱們這房子又亮堂又公平,誰都能進來住!’
可後來進來後發現,嘴上說的‘共享大廳’,實際上早把最好的房間都鎖起來自己用了。我們現在都覺得互聯網就是萬靈藥,能自動消除世界上的不公平,卻沒意識到自己正在造出新的不公平。
就拿剛剛各位所說的,我想問一問——
說網購平台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的時候,能在未來不讓平台的服務費用和推廣費用超過實體商店的成本嘛?
說社交平台能‘消弭地理鴻溝’的時候,能在未來讓這種推薦不演變為對用戶注意力的爭奪戰嗎?
說用算法來‘串聯生命故事’的時候,能在未來讓那個癌症病人吧不出現通過競價優先被投放的醫療廣告嗎?
說讓每個企業‘投入1利潤到網絡安全’的時候,能在未來不把用戶的安全數據作為自己的與其他企業談判的籌碼嗎?
……
更多的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張潮的話頓時引發了台上所有嘉賓的不滿,不過是各有各的不滿——被“點到名”的嘉賓,認為張潮危言聳聽,自己的企業怎麼可能乾這種事?
沒被“點到名”的嘉賓,則更加不滿。這些人可都是人精,腦子轉得一個比一個快,立刻就發現了不對——
你的意思是隻有剛剛那些被你列舉的企業有“未來”,那我們呢?
另外,你說的那些“未來”,怎麼聽著好像很“可口”的樣子?
於是立刻就有一個移動瀏覽器的創始人道:“我勸你你最好還是列舉一下!”
張潮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換了一種輕鬆的語氣道:“其實這裡麵的道理很簡單,我就講兩個故事吧。
第一個故事,有位樵夫在山腳拾到一把鋒利的斧頭,可以輕鬆砍斷最堅硬的樹木,甚至就連石頭也可以破開;於是他興奮地告訴村民,用這利器能讓村裡的家家戶戶蓋起木屋。
可當人們追問能不能把斧頭借給自己的時候,樵夫卻把斧柄攥得更緊了些。”
一番話,說得台上一半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他們當然聽懂了這則寓言的弦外之音——當互聯網企業宣稱要「打破信息孤島」時,實際是在用數據的利斧劈砍傳統行業的根基,卻將斧頭所有權牢牢握在掌心。
小撒已經受不了了,他隻想早點結束張潮的發言,於是直接追問道:“第二個故事呢?”
張潮緩緩道:“從前有一條河,河上有座晃晃悠悠的吊橋,每次隻能一個人過橋,效率很低。有一天來了個人,說是可以為大家修一座新橋,而且每個人過橋都是免費的。”
小撒道:“這……這不是好事嗎?”
張潮道:“當然是好事。不過他有兩個條件——第一個,把原先的吊橋給燒掉;第二個,人過去可以免費,但行李不免費,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要脫下來一並稱重。
當然,在修橋之前,他隻說了第一個條件;橋修好以後,才說了第二個條件。”
小撒:“……所以,您想說的是……”
張潮笑了笑,道:“非要我把話都說明白了嗎?
其實第一個故事我想說的是,人類永遠在發明新的工具來解決問題,但是人類的問題卻並沒有變少,因為人性的更新速度遠遠比工具的更新速度更慢。
彆把任何人當成救世主,覺得互聯網能自動解決所有社會問題。說‘讓數據像水一樣流動’,水流的方向是自家的水庫嘛?說要‘消滅中間商’,最後是不是自己成為了最大的中間商呢?
喊著‘重塑社交’,是不是連廣告投放的方式一起重塑了?說要‘保護隱私’,那用戶隱私本身是不是就成了自己的商品之一?
就像開賭場的人說‘我是來幫大家發財的’,可莊家永遠不會輸。”
小撒的臉上連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都沒有了,隻剩下一臉的生無可戀,但是話都到這裡了,又不能不往下繼續問:“那第二個故事呢?”
張潮笑容依舊燦爛,說道:“第二個故事就更簡單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免費的往往是最貴的。修新橋的時候,彆讓人把舊橋給燒了。
互聯網確實讓生活方便了,但這份方便是要付錢的——不隻是錢,還有我們的隱私、選擇權和議價能力。既然沒人願意捅破這層窗戶紙,那就我來做那個說‘國王一絲不掛’的小孩吧。
我說過,我相信大家現在的真誠。但是隻要技術夠先進,生意做大了自然會產生各種經濟的、社會的效益。可事實也告訴我們,當公司變成巨無霸,技術就成了捆人的繩子。”
張潮的話說到這裡,現場陷入了一陣長長的沉默,無論是台上的“大佬”,還是台下的“小佬”,又或者是記者與觀眾,都開始了自己的思考。
要說張潮也真狠,要知道他自己的手底下可有著「微博網」和「微信」兩大社交媒體平台,雖然規模遠遠沒有企鵝的8億之巨,但是已經被認為企鵝社交霸主地位最有競爭力的挑戰者。
要知道與企鵝不同,「微博網」和「微信」的用戶年輕化、精英化、消費能力強的屬性太突出了,這是互聯網市場裡誰都想啃下來的一塊肥肉。
張潮今天這麼一說,那自己的「潮汐文化」以後就不準備做這些生意了?
還是說這又是你營銷自己產品的一次嘗試?這賽道太小眾了,跟不起,跟不起……
小撒這時候隻能繼續完成自己主持人的工作:“張潮老師的話確實發人深省,但就像您自己說的,中國互聯網的未來一定是美好的!”
張潮道:“當然。今天我說這些並非要否定互聯網的價值,或者質疑各位的人品。而是想提醒大家,當我們在鑄造新世界的鑰匙時,彆讓它變成鎖住他人的鐐銬。
第一個故事裡的樵夫終究會發現,緊攥的斧柄會讓自己的手磨出血泡,再也握不住斧頭;第二個故事的修橋人遲早要看見,河上會出現新的渡口,旅人們甚至自己會再修一座新橋。
我前麵說作家的使命是舉起燈籠講故事;而諸位的責任也差不多,是讓技術的火把既能照亮前路,又不灼傷從火把底下走過的人。”
張潮的話說完,現場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