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10點鐘,參加奠基儀式的人基本來齊了。
除了文化界人士外,就是香港文化署和規劃署各有一個代表出席,張潮則是唯一的大陸人士。
他一出現在現場,書迷的熱情就控製不住了,不僅口號喊聲震天,甚至把安全圍擋向前推了幾尺,讓張潮不得不拿著麥克風安撫了幾句才平息下來。
這樣如同明星的陣勢讓出席的作家、批評家,以及官員都頗為感慨。
香港已經多少年沒有出過這麼有影響力的作家了?
這裡雖然有著非常鮮明的在地文化傳統,但是市民大眾似乎與文學向來不甚親近,即使是最受歡迎的金庸,也比較依賴影視劇的影響力,更不要說純文學了。
年輕人們更喜歡追捧日本、美國的作品,甚至是韓國一些流行作家,例如「可愛淘」也在香港暢銷過一陣。
香港本土作家的作品似乎格外不受待見,哪怕通俗文學,一般賣到1萬冊就是一流暢銷書了,更不要提大陸作家。
張潮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僵局——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個20多歲的大陸年輕人,可以在日本、美國都深受歡迎,把書賣到上百萬冊,賺的盆滿缽滿。
香港人對彆的可能遲鈍,對賺錢一事絕對敏感。張潮能賺這麼多錢,那他的書一定有可觀之處。
所以在這種奇怪心理的催促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看張潮的作品。這一看不要緊,他們也從中發現了新天地:
這些當中,故事不再是刻板印象裡鋪滿了淋漓的苦難,環境也不再是與他們距離遙遠的盛滿舊事物的鄉村,人物不再麵目灰暗、表情低沉、裝滿了心事……
張潮寫的故事,要麼他們能與之共情,要麼他們可以沉浸到精彩的情節當中去,隻有很少幾部技巧太複雜的作品香港市場一時半會還無法接受,其餘賣的都不錯。
於是香港逐漸就形成了一個比較穩固的名為「張潮書友會」的鬆散組織,主要用「微博網」相互聯係,人數大概有數千人左右,在這裡算是規模很大的民間組織了。
這一次「香港文學公園」能通過規劃署的調研、審批,也少不了「張潮書友會」的居中串聯與聯名簽署請願書。
早上10點鐘,奠基典禮正式開始,張潮和其他出席的嘉賓一樣,都領到了一把鐵鍬,在一個鬆軟的小土堆前象征性地挖了一鍬土。
接著就是嘉賓講話的環節了,張潮被安排在了最後。
不過前麵的嘉賓看著安全圍擋外洶湧的人潮,很識趣地縮短了自己的講話時長,儘快把舞台讓給了張潮。
張潮也沒有客氣,在簡單地和其他人致意以後,輕快地走到麥克風前,迎接他的是巨大的歡呼聲。
此時正值夏季最熱的時候,雖然是早上,但陽光依舊毒辣,幸虧主辦方比較貼心,在毫無遮擋的舞台四周布置了幾台冷風機,略略讓人感到一絲涼爽。
張潮先看了眼台下的嘉賓,又抬眼看了看目光裡都是期待的香港書迷,露出了微笑:“各位街坊、各位文壇前輩、各位拿著我卻忘記帶筆讓我簽名的年輕人——”
台下響起了一陣笑聲。
“今天站在這裡,我有點恍惚。兩年前來香港時,我在記者麵前吹牛說要建一個紀念魯迅先生的地方,結果被一些報紙和媒體說我‘大陸仔畫餅充饑’。
沒想到兩年後,這餅不僅畫成了,還加了叉燒、燒鵝和菠蘿油——變成了香港文學公園!”
張潮一邊說著,一邊略略回過身,抬手指向背後背景板上的設計規劃效果圖:“今天站在這裡,看著這片即將破土動工的文學公園,我的心情非常複雜——複雜到什麼程度呢?
就像兩年前我第一次喝到半島酒店的英式下午茶——甜到齁嗓子的馬卡龍配苦到發顫的司康餅,一口下去,甜苦交織,五味雜陳。
但後來我發現,這才是香港的味道——多元、碰撞、矛盾,卻又充滿生命力。”
張潮頓了一頓,站正了身子,語調又輕鬆起來,並且從懷裡掏出了兩年前他買的那塊田黃石,小小一顆,晶瑩剔透,如油脂般凝潤。
張潮用手指捏著田黃石將之舉高,讓它在陽光下散發著瑩潤的光澤:“兩年前我在油麻地一家石頭店裡,和鐘偉明先生‘鬥智鬥勇’,終於買下了這塊田黃石。
鐘老板雖然與我意見不同,但他也告訴我,田黃之所以名貴,是因為它原本隻是壽山石中的普通一員,但曆經溪水衝刷、泥沙打磨、金屬元素浸染,最終蛻變成了一塊溫潤如玉的珍寶。
今天回顧他的這番話,我忽然就想到香港——這座城市的文學,不也像一塊田黃石嗎?
香港的文學史,就是一部‘碰撞史’。從清末南來的文人短暫停留,到抗戰時期大批文化人避難於此;從金庸、張愛玲在報館裡奮筆疾書,到西西、也斯筆下本土意識的覺醒……
每一代人都在碰撞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有人寫滬上的咖啡館,有人寫江南的煙雨,有人寫香港的街市,但無論筆下是哪裡,最終都成了這座城市的養分。
今天,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曾是老廠房、舊樓宇,但很快,它會變成一座文學公園。這讓我想起鐘老板的那句話:‘石頭離開母礦,反而成了珍寶。’
香港文學,不正是因為接納了五湖四海的‘碰撞’,才沉澱出自己的獨特質地嗎?”
張潮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沉思,就連最聒噪的擁躉,也不再叫嚷著口號,仿佛被張潮帶回了那個文學鼎盛的時代。
張潮說的雖然是普通話,每一句都撞進了他的心坎裡。
鐘偉明也混在人群當中。他雖然不屑於與嘉賓席裡那些“文壇正統”比肩而坐,但是對張潮還是頗感興趣的。
看到張潮手裡那顆田黃,他內心也有些五味雜陳。
兩年前他“勉強”賣給張潮這顆石頭的時候,其實對這個大陸仔沒有太大的改觀,認為他的走紅不過是一場造神工程的產物。
但是兩年過去了,隨著張潮在全世界範圍內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不少與他有接觸的作家、文人都頻繁地提到這個名字,他才真正意識,自己的觀念也許真該改改了。
他戴著鴨舌帽和墨鏡,站在人群的邊緣,但是張潮的聲音仍然能清晰入耳:“所以有人說香港是文化沙漠。這話我堅決不同意——
沙漠裡可長不出金庸的武俠世界、許冠傑的市井金曲,更養不活《我城》裡西西筆下那座充滿想象力的城市。
不過小時候讀金庸,我最困惑的是——為什麼郭靖在大草原練功,楊過在襄陽城斷臂,蕭峰在雁門關自儘……卻從沒一個主角來香港?
現在我才明白,金庸的江湖本就在香港。他筆下的俠客,是南來文人的化身——帶著故土的記憶,在陌生的土地上重建精神家園。那些‘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情懷,不正是香港文化人骨子裡的擔當嗎?
而今天的香港年輕人,比金庸那一代更幸運。你們不必在戰火中逃難,也不必在殖民地的夾縫中求存。
你們可以坐在誠品書店的窗邊寫詩,可以在深水埗的茶餐廳裡構思,甚至拿起手機就可以在部落格上留下幾行詩句。”
張潮的聲音清亮如罄,又像一陣風一樣從這個小小舞台吹出去,穿過街巷的縫隙,鑽進那些狹窄的居住空間裡——那裡也正有人用電視、用電腦聽著張潮的演講。
台上的張潮也完全沉浸在回憶和情緒當中,他胸中湧起許多場景:
有小學時和同學用木棍比劃著“華山論劍”的童趣;有初中時躲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看《大唐雙龍傳》的驚險;有高中時啞著嗓子學唱《光輝歲月》《大地》時的豪情……
香港的流行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和日本的動漫、美國的大片一樣,深深影響了像他這樣的大陸“80後”,是小城、小鎮青年們認識世界的一個窗口。
而知道更多後來發生的事情的張潮則有著更不一樣的情緒,他希望能把自己的思考帶給這裡的年輕人,讓他們在逼仄的世界裡,讓精神不要跟著萎靡和狹隘下去。
也許有點理想主義——但文學如果沒有了理想主義,那就是長篇廣告了不是嗎?
他的聲音透過電視、電腦的喇叭,響徹了一個個小小的房間:“我知道,很多香港作家正經曆‘劏房式創作’——在50呎的狹小世界裡,既要寫、詩歌養活理想,又要寫專欄賺生活費。
但這也是文學的可貴之處——它從來不嫌寫作的地方小,隻怕心被框住。今天這座公園,就是給所有文學‘劏房’開的一扇窗——
讓寫作者在銅像旁曬太陽,讓街坊在段落裡散步,讓遊客在魯迅先生的煙鬥霧氣中,也能聞見油麻地的煙火氣。”
順著張潮的介紹,大家想起這個小公園裡確實設計了不少坐椅和小桌,既有獨處一隅的,也有合圍而設的,似乎真的就在歡迎那些寫悶了的作者來這裡小憩、放鬆。
張潮接著道:“昨天剛來香港的時候接受訪問,有位記者問我,說‘張先生,你總說香港文學很特彆,但香港作家寫的東西,和大陸、台灣有咩不同?’
我的回答是,‘為什麼一定要追求不同?文學特質的不同不是作者刻意追求的結果,而是土地自然會賦予作品以風格。’
文學不是比賽,非要爭個高下;文學是橋梁,連接著不同的心靈。
西西寫《我城》,是在尋找香港的身份;莫言寫《紅高粱》,是在追問土地的命運;白先勇寫《台北人》,是在回望離散的鄉愁。但無論主題如何,優秀的作品永遠超越地域,直指人心。
香港的年輕人們,你可以寫中環白領的焦慮,也可以寫大澳漁村的黃昏;可以寫賽馬場的永恒歡呼聲,也可以寫老公屋天台不斷的漏水聲;可以學西西寫《我城》的本土寓言,也可以學黃碧雲寫《血卡門》的生存與毀滅。”
說到這裡時,張潮的聲音突然放緩了,帶上一點溫柔,他知道下麵的話可能有些天真,但是在2008年這個節點講出來,似乎卻十分恰當——
“此外,你們完全可以在寫旺角街頭市井煙火的同時,想到長江黃河的無儘奔湧;在描繪維港夜景的璀璨燈火的時候,思考六朝古都外那千年不息的風沙。
天山、秦嶺、五嶽、草原、長城、古寺……這些不僅屬於我,也屬於你們。
本土情懷與家國認同,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題。就像這座文學公園——魯迅的銅像旁,會立著張愛玲的倩影;郭沫若的詩句下,會刻著也斯的警言。不同的聲音在此交彙,這才是它的魅力。”
張潮說完這番話,現場響起了一陣掌聲,在場哪怕是那些來“例行公事”的嘉賓,也不得不承認張潮的這番話頗有煽動力,更彆提那些書迷了。
等掌聲停息,張潮的講話也進入尾聲了,他的語調重新變回了輕鬆與幽默:“過去,全世界提到香港,想到的是中環的銀行、銅鑼灣的霓虹、蘭桂坊的紅酒。但這座城市的靈魂,遠不止於此。
六十年代,邵氏電影讓武俠文化風靡亞洲;八十年代,beyond的搖滾唱出‘海闊天空’;九十年代,王家衛用鏡頭重構都市的孤獨……這些文化符號,和恒生指數一樣,同樣是香港的驕傲。
今天,我們建文學公園,不是要造一座‘文學迪士尼’,而是想從這片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地出發,做一件大事——為香港重新定位。
它不僅是資本的港灣,更應是創意的搖籃;不僅是金融的樞紐,更應是故事的源泉。朋友們,太平山是香港的地標,但我想說,文學應該成為這座城市的‘第二座山’。
它不必高聳入雲,但能讓人仰望星空;
它不必寸土寸金,但能安放每一代人的理想。
若乾年後,當有人問起,‘香港除了錢,還有什麼?’我希望你們能指著這片文學公園回答,‘還有這裡,還有文學。’
這座小小的公園在林立的高樓裡,好像一塊凹下來的硯台,我希望這裡磨的是五湖四海的墨,寫的是地分南北、文不分兩岸的江湖。
這塊硯台的底麵落款,既刻得下「我城」,也容得下「中國」。
謝謝大家,我就講這些。”
說罷,張潮又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了嘉賓席自己的座位上。
現場沉默良久,忽而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