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一段時間,張潮幾乎走遍了深圳的大型產業園區,不僅越來越融入環境,甚至可以“社牛”到請人吃飯、唱k。
以至於各個產業園都開始傳一個流言:有個打螺絲的撲街仔彩票中了頭獎,不打工、隻請客!
5月底的一天,他來到龍華的一個科技園,這裡有全國規模最大的電子產品代工廠——富仕康。
作為一家來自台灣的企業,不管後來惹上了多少爭議,至少在2008年,它還是許多打工人夢想中的“天選之地”。
這時候的富仕康正走向巔峰——龍華廠區僅僅員工規模就超過了20萬人。廠區裡有銀行、超市、體育館、電影院、健身房、遊泳池……幾乎就是一個小社會。
雖然富仕康的員工們可以“足不出戶”就能滿足生活所需,但是這種什麼都有的廠區偏偏缺少了一點……“人味兒”。
所以還是有員工,尤其是年輕的員工在晚上、休假日,會“外溢”到周邊的社區遊玩、消費。
張潮一頭沒打理的亂發,花t恤、牛仔褲、夾腳拖,還戴著一副淡茶色的墨鏡,已經和這裡的打工仔沒什麼兩樣了。
他現在也“搭訕有方”——通常在飯點找一個廠區附近人最多的大排檔,要排隊那種,看到哪個桌子隻坐了兩三個人,就大咧咧坐進空的座位裡。
接著向對方提出可不可以拚個桌,可以的話整桌的單他都買了。
雖然偶有被警惕性高的工友拒絕的時候,但大部分時候人們還是願意占點小便宜,有人買單自然沒什麼不願意。
等到張潮點幾個“硬菜”,再給大家上幾瓶啤酒,桌上的其他人很快就能成為“好兄弟”。(這方法是真的……但彆瞎用……時代不同了)
就像現在,他對麵坐著就是三個來自揭陽的小夥子,其中兩個人都光著上身、臉頰潮紅,顯然已經進入狀態。
另一個小夥子則顯得拘謹地多,看起來還不到20歲,滿臉青澀,細長的脖子支撐著一顆倒三角的瘦腦袋,眼神總是在躲閃,隻是偶爾看一眼張潮,既有好奇,也有緊張。
一個人隻為了拚桌,就請陌生人吃上百塊的“大餐”;自己不喝酒,卻要了整整一箱的青島純生。
這種人要麼是傻子,要麼是另有所圖——張潮看上去當然不傻。
但是喝得不亦樂乎的兩個赤膊小夥子卻無所謂——他們身無長物,工資大部分早就打給了家裡,剩下那點就夠偶爾來包最便宜的煙,還有每星期和朋友來大排檔打打牙祭。
就算眼前這個陌生人把自己灌醉了,能得到什麼?把他們綁到另一個廠裡打工?
所以索性放開性子,喝個痛快。
其中一個醉醺醺地道:“撲母啊靚仔!你係唔係中咗六合彩啊?拚桌也請人食大魚飲啤酒!”
隨即換了塑料普通話道:“我跟你說,我在富仕康打三年螺絲,沒見過你這樣的大水喉!飲勝!飲勝!”
說著就把張潮麵前的紙杯灌滿了酒,也不管張潮喝不喝,自己先一仰脖喝了個乾淨,從嘴角漏下來的酒液順著脖子流到胸膛。
另一個赤膊小夥子顯然也嗨了,用筷子敲打著碗沿,醉眼惺忪地唱道:“浪奔,浪流~~~嗝~~”剛起調子就被酒嗝打斷了。
不過他也不在乎,隨即和張潮傾述道:“誒張老板我跟你說吼!上個月線長那個叼毛……嗝……扣我三百蚊全勤!
等我喝完這箱酒,晚上回去就去把他豐田車的氣門芯拔了!”
接著突然賤笑兮兮地道:“靚仔你是不是便衣啊?查黑心工廠?我跟你爆料——前幾日我們車間有個撲街仔……”
話沒說完,就被另一個小夥把嘴捂住了——他看起來就像突然清醒了一樣,還轉頭和張潮陪著笑臉道:“他喝醉了,說夢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張潮不以為意,新聞內幕什麼的他又不需要,他主要是要觀察這個人群的精神狀態,了解他們的生活細節。
他對在一旁默不作聲、不肯赤膊,也不喝酒的小夥子道:“你怎麼不喝?”
那個小夥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張潮cue到,嚇了一跳,隨即猶豫地道:“我……我不喝酒,你們彆管我。”
被捂嘴的小夥子這時候也清醒了一點,笑著道:“小許是我們裡的‘文化人’,斯文,不喝酒,不要管他。”
然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向著張潮虛讓一下,然後一口喝掉。
他們才不管張潮有沒有喝呢,反而巴不得張潮一口不喝,他們可以多喝兩口。
這可是「青島純生」啊,平時聚餐隻敢在隔著冰櫃的玻璃看一看、流一流口水,哪敢點。
一頓酒喝到快8點鐘才結束,桌上已經杯盤狼藉,兩個赤膊小夥已經趴在桌上醉話連篇、呢喃不清了。
張潮起身去櫃台結了賬,不過200多塊。收好錢包走出來,隻見其中一個趴倒的小夥子忽然半坐起來,對張潮說道:“……靚仔,以後你在富仕康這一帶,隻要提我的名字,沒有擺不平的……”
後麵說的什麼,張潮聽不清,也沒興趣聽清楚,對沒喝酒的“小許”道:“你照顧好他們。我先走了!”
說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大排檔。
結果還沒有走出半條街,就聽到後麵有人氣喘籲籲地道:“等……等一等。”
張潮回頭,發現是“小許”,不禁納悶道:“你來乾嘛?你那兩個還醉著呢,沒人照顧有點危險。”
“小許”臉一紅,訥訥地道:“他們其實沒醉,你一走就清醒過來了,正在打包剩菜呢。”
張潮嗬嗬一笑道:“剛才裝醉是怕我不結賬是吧?你有什麼事?”
“小許”愣了一會兒,仿佛鼓足了極大的勇氣,對張潮道:“你等我一會兒,可以嗎?十分……不,五分鐘。”
張潮看著眼前這個同齡人焦慮、無助的眼神,點了點頭,道:“行,我就在這路邊等你。”
“小許”聞言明顯鬆了口氣,對張潮道:“好,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馬上就回來,謝謝!”
說罷轉身幾步小跑就消失在人群裡。
這時候張潮才反應過來,什麼“就在此地不要走動”——等你就等你,怎麼還占我便宜呢?
深圳這時候已經很熱了,整條街上已經彌散著燒烤的油煙和喧囂的吵鬨,整個街區像一盆燒開的水,不安分地冒著熱泡。
張潮隻在街邊站了一小會兒,汗水就沁透了 t恤,四顧並沒有看到“小許”的身影,他內心產生了猶豫:“該不會是涮我的吧?”
過了一會兒又想:“該不會是看我是個冤大頭,找了幾個人準備再讓我請他們一頓?”
又覺得“小許”不像是那樣的人,於是又想道:“等會兒會不會帶來一個老頭或者老太太,撲通一聲跪我麵前,說得了絕症,向我借錢吧?”
越想越煩躁,張潮覺得他要自己留下來等他,肯定和錢有關。
倒不是他心疼那一點錢——哪怕是送到美國接受最高端的治療,這錢他也掏得起。
而是眼下這個場景太不合適了。
張潮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包。這段時間他每次出門固定帶1000塊現金,不多不少,其他如身份證、銀行卡一張沒有,就是錢包都是最便宜的帆布材質。
不過他的胡思亂想並沒有持續太久,“小許”就滿頭大汗地從人群裡鑽出來,看到張潮卻是還在原地,臉上的焦慮神色鬆弛了下來。
他遞給張潮一張厚厚的硬紙片,張潮接過來,發現紙片是拆開的煙盒,上麵用藍色的圓珠筆寫著短短的幾行字:
【他們說
這機械的廠區盛滿了多少工人的汗血
遊走其中,我時常聽到他們笨重的交談
他們說,三年了,我沒回過一次家
他們說,我老家在河南,四川,海南,廣西……
他們說,等錢攢夠了,我就和女友回家生娃
他們說,按年頭算,我兒子今年也該有九歲了
……
我像一個竊聽者,在角落裡記下他們說的
字字鮮紅,然後洇開,凋謝
手上的紙和筆,叭嗒落地
他們說……】
讀完以後,張潮的內心一顫,抬頭看了看這個脖子細長、腦袋瘦成倒三角的年輕人,脫口問道:“你姓許?叫什麼?”
“小許”靦腆低下頭,小聲地道:“我叫,許立誌。”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般劈入了張潮的腦海,打開了他的記憶:許立誌,打工詩人,在富仕康站了幾年流水線,最後卻……
即使是重生以後已經見過許多“名人”的張潮,此刻也有些心潮澎湃。
許立誌雖然名氣不大,但在中國詩歌史,甚至文學史上將來可能都會留下屬於他的一筆。
中國的當代文學中「現代城市」和「現代工業」兩大題材的匱乏經常被詬病,許立誌的詩歌則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空白。
他的詩可能不是最好的,卻有著一種令人難以平靜以待的灰暗、無助,甚至絕望。
尤其是許立誌最後選擇了和海子等詩人一樣的道路,一下子讓他的詩歌升華到了另外一個境界。
——但是張潮並不喜歡這種升華。
許立誌緊張地看著張潮的眼睛,見張潮良久不語,語氣失落地問道:“寫的不好嗎?”
張潮搖搖頭道:“不是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許立誌聞言眼睛一亮,道:“你是張潮,對不對?我在雜誌上看到過你的樣子。”
深圳人民雖然大部分朝錢看,但是也不妨礙有文藝青年關注到自己,尤其是許立誌這樣比張潮小四五歲的年輕人,更不乏有人從少年時代就開始視張潮為偶像。
張潮當然沒有無聊到否認,但也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道:“是我。其實你寫的詩不錯——隻有這些了嗎?”
聽到張潮的肯定,許立誌的眼神又更亮了幾分,不過聽到張潮的話又局促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道:“有,但是都放在宿舍裡,那裡……不太方便。”
即使方便,張潮也不會去富仕康的員工宿舍和他談論詩歌,不然他和許立誌都容易被當成猴子圍觀。
他對許立誌道:“那你回宿舍取一下?我們換個地方聊。你待會兒到龍源酒店的停車場找我,知道在哪兒吧?”
龍源酒店是這裡一家比較有名的大酒店,許立誌當然知道,連連點頭,然後飛也似地往宿舍方向跑去。
年輕、瘦弱的背影扭動著,就像一條倔強的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擺。
二十分鐘後,許立誌氣喘籲籲地坐在張潮的副駕駛上,挎著一個小包,背都不敢靠在座椅靠背上,手也不敢亂摸。
張潮心裡暗歎,卻沒有說話,隻是啟動了汽車,一路開到了附近一個沒那麼人的商業街區,找了家比較安靜的奶茶店,又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
喝了一口珍珠奶茶,甜膩的味道緩解了許立誌的緊張,他從挎包裡掏出一迭皺巴巴的稿紙,遞給張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才開始寫詩,還不太會……”
張潮沒有說話,接過詩稿看了起來:
【省下來
除了一場初秋的淚雨
能省的,都要省下來
物質要省下來,金錢要省下
絕望要省下來,悲傷要省下來
孤獨要省下來,寂寞要省下來
……】
張潮有些意外,這首並不是後來為人所熟知的「工業詩」或者「工廠詩」。又看到下一首,則是貫穿了「農村」與「工廠」——
【我的糧倉
我體內孕育著一座饑餓的糧倉
它缺少血液必要的飽滿
我的骨頭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
工廠散落於荒野
荒野上布滿了我的毛細血管
這涓涓細流將祖國南方的加工業日夜澆灌
而我的皮膚,日漸龜裂
頭上的稻田在秋天的風中枯萎】
……
詩歌一共有10多首,其中不少有塗改的痕跡,可見許立誌為它們傾注的心血。有些還可以明顯看到模仿的痕跡,有些還頗為幼稚。
雖然沒有見到《我談到血》《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等他成熟階段寫下的“名篇”,但是一位極有天賦的詩人的頭角已經初現崢嶸。
張潮感慨地放下稿紙,問道:“你沒有投過稿嗎?《詩刊》《星星》《揚子江》這些。”
許立誌惶恐地連連擺手道:“寫得不好,不敢投。《詩刊》和《星星》我都有買,覺得自己寫的距離上麵的優秀作品還有一段距離。”
張潮笑道:“距離‘優秀的作品’有一段距離,那不優秀的呢?”
許立誌沉默了,低下頭,又變得靦腆起來。
一個詩人,無論外表多麼落魄,內心怎麼會沒有自己的審美標準和近乎固執的驕傲?
哪本老雜誌都有很多「人情稿」和「任務稿」,不得不發。個彆年份甚至會濃度超標——張潮上一世曾經堅持訂了近10年的《人民文學》,後來也被熏得不再訂了。
才19歲的許立誌確實還不夠成熟,寫出來的詩歌也並非儘善儘美,但比專業詩刊上的一些作品更好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他有一個名滿天下的作家親爹,彆說不用在富仕康站流水線了,恐怕已經是全國知名的“少年天才詩人”了吧。
當然,命運是公平的——它給了許立誌詩才,也給了他磨難。有些人一帆風順,頭上也戴著「詩人」的冠冕,可惜真不太會寫詩。
張潮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如果不發在專業詩刊上,你願意嗎?”
許立誌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張潮竟然會這麼問他——他當然不是懷疑張潮有沒有這個能力,而是幸福來得太快,一時間無法消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道:“行,發在哪兒都行。”
張潮笑道:“其他地方我不敢保證,但是《青春派》我還是能說上點話。”
許立誌有些緊張地搓著手,問道:“《青春派》嗎?我也買過,不過好像是、散文,也有詩歌板塊嗎?”
張潮道:“沒有就開辟一個嘛,這有什麼難的?不過我不想把你的詩歌發在《青春派》的本刊上。”
許立誌又是一愣:“那是哪本?”
張潮又看了看稿紙,然後才道:“我覺得,更適合它們的地方是剛剛創刊半年的《青春派·非虛構》。你的這些詩歌紀實性很強,完全是‘非虛構’的佳作。”
許立誌當然沒有意見。無論是《青春派》本刊,還是《青春派·大觀》《青春派·非虛構》,都是國內銷量、影響力排名前列的文學雜誌,能在上麵刊載作品,等於一隻腳踏上了文學道路。
不過他還有一個小疑問,卻不敢問出口,不過張潮看他扭扭捏捏的樣子就了然於胸,說道:“稿酬方麵不會虧待你,《青春派》一向按國內最高標準給。
不過詩歌我們以前收得很少,我還真不太知道——這樣,我讓編輯去打聽一下《詩刊》他們是多少,然後再給你訂,可以嗎?”
許立誌聽完先是臉紅了一陣,然後小聲道:“可以可以,不著急的……謝謝您!”
半個小時後,張潮開著車把他送到了富仕康宿舍區的大門口,目送他走進大門,身影消融在人群當中。
張潮在車裡坐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麼,直到保安過來詢問,才回過神來,開車回了家。
有了和許立誌的偶遇,張潮心中關於《一個陌生女生的來信》這篇的構思,終於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