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燕京辛東方的辦公室裡,董事長俞明洪將手中的《收獲》狠狠地摔到桌上,發出一聲巨響,嚇了麵前的高管一跳。
作為在紐約、香港兩地上市的教培企業,在張潮的《最後一課》麵世以後短短兩天時間裡,股價就暴跌了近8個百分點,算是2006年上市以來較大的跌幅了。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文壇還沉浸在《最後一課》的敘事技巧帶來的全新體驗時,股市就率先做出了反應,給了老俞一點小小的“文化震撼”。
老俞雖然以極大的忍耐力看完了整篇,知道張潮並沒有指名道姓,但是依然無法“原諒”張潮給教培行業潑的“臟水”。
中的「張潮」墮落以後對家長、對學生施行的種種手段,不僅突破了道德的底線,簡直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
一樁樁、一件件,不僅砸在每個讀者的胸口,也砸在老俞這樣的從業的心頭。
這個搞教培的「張潮」,做的都是什麼畜生行為!
老俞很自信,無論現在還是以後,這些行為在「辛東方」絕對……肯定……應該不存在。
外人印象裡,辛東方主要是搞出國的雅思、托福培訓,畢竟這幾年他們最有名的老師老羅就是教托福的。
但實際上早在幾年前,覆蓋小學生到高中生的k12課程就是辛東方的重要業務板塊了,貢獻了大量的營收。
張潮的《最後一課》裡的主角「張潮」雖然是個「個體戶」,但是明確提到了他剛到深圳是一家「大型教輔機構」兼課,學習到了不少應付家長和學生的“技巧”。
業界普遍認為現在能成為「大型教輔機構」的,隻有辛東方。
按照以往的經驗,張潮的在藝術上的成就另說,輿論上的威力那可以用八個字形容——「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他出版的第一部《少年如你》,就曾經引發全國範圍內關於“校園暴力”的大討論,最後促成了相關立法。
後來的《蝸居》則再一次證明了張潮不碰現實題材猶可,一碰那就非得碰出個電閃雷鳴來。
所以在文學界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媒體們先把《最後一課》定義為“反教育焦慮”題材的,並且矛頭直指辛東方。
率先發難的是《中國教育報》,一篇名為《警惕教培機構販賣焦慮,催化內卷的行業亂象》登上了「微博網」剛剛推出的「熱搜」欄目。
【近日,作家張潮的短篇《最後一課》在文壇引發震動。這部以未來十年教育生態為背景的作品,以冷峻筆觸揭露了教培行業無序擴張下的畸形圖景:機構販賣焦慮、教師道德失守、資本逐利釀成安全事故。
儘管情節屬文學虛構,但其對教培亂象的精準解剖,竟與現實中的行業弊病驚人重合。當教育淪為商品,當課堂異化為生意場,我們不得不追問:教輔機構究竟是在助力成長,還是在催化一場全民內卷的惡性循環?】
馬上就有教育專家跟進,在接受電視台記者采訪的時候言之鑿鑿地指出:“教培巨頭已形成一套完整的‘焦慮付費更焦慮’的商業模式,其本質是將教育催化為一場人為製造的稀缺遊戲。”
電視台還采訪一個臉部打了馬賽克的資深教培老師,他“公司培訓隻教銷售話術,從不提教育理念。在這裡,好老師的標準就是能讓學生續費。”
從辛東方翻臉出走的老羅,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老羅語錄」時隔數年,再次更新:
【所有家長都該給張潮磕一個!《最後一課》大火前,誰知道這個行業能這麼搞?現在好了,全中國都看明白了。要不怎麼說藝術源於生活,但生活更不要臉呢?】
轟轟烈烈的輿論潮水,大有打倒「辛東方」之勢。
老俞麵對這“飛來橫禍”,偏偏還沒法真的對張潮說什麼、做什麼。
人一作家寫的是,啥是?一種虛構的敘事文學體裁!
甚至他寫的都不是現在發生的事,而是五年後,甚至十年後發生的事。
前朝的劍斬不了本朝的官,可是這一記悶棍卻穿越時空,從未來揮空而至,結結實實敲在了老俞的後腦勺上。
倉促之下,「辛東方」也隻能發布了一份不疼不癢的聲明:
【張潮先生短篇《最後一課》中描述的“機構販賣焦慮、教師道德失守、違規辦學”等情節,純屬文學虛構,與辛東方的實際運營毫無關聯。
我司始終嚴格遵守國家法律法規,所有課程內容、師資資質、辦學場所均通過教育主管部門審核,並定期接受安全檢查。
中“鎖門補課釀成火災”“誘導學生服用精神藥物”等極端案例,係對教培行業的惡意汙名化,我司已啟動法律程序,保留追究不實信息傳播者責任的權利。】
看到這份聲明,幾乎所有人都笑了。
「保留追究不實信息傳播者責任的權利」,追究誰?張潮?還是《中國教育報》?這倆就算給「辛東方」再多一個膽子也不敢告。
那就告老羅?老羅估計巴不得被「辛東方」告,這樣他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再造一波勢。
畢竟距離「老羅語錄」的爆火已經過了好幾年,「牛博客」的運營也窮途末路,老羅也在尋找重返輿論中心的機會。
一番喧囂之下,本來最該對張潮新“出手”的文學界,反而普遍遲疑了。
倒不是他們不敢批評,或者不好意思讚美這篇,而是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們嗅到了其中不安的氣氛。
評價《最後一課》就繞不開教培行業以及“教育焦慮”,「辛東方」畢竟是上市公司,治不了張潮還治不了幾個搞文學批評的?
所以普遍的態度都是先“等一等”,看看輿論風向再說。
「辛東方」也卯足了勁兒,花費了大量的公關資金,儘量讓關於《最後一課》的討論熱度降下來,尤其是傳統媒體——畢竟在2008年,官方還是更注重報紙、電視台的輿論反饋。
這點是張潮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他寫的時候,並沒有把「辛東方」當成什麼“大反派”,但是客觀上卻產生了這樣的效果。
不過他也不後悔,畢竟這些大機構後來的扯淡事多了去了,自己不過是提前曝光了而已。
文學作品引起的熱度持續時間有限,最多一年半載也就煙消雲散了。到時候教育也好、教培也罷,該怎麼發展就怎麼發展,最後他裡的醜態,還是會在現實中一一上演。
不過傳統媒體按兵不動,不意味著網絡討論會偃旗息鼓——客觀上說,怎麼引導網絡輿論,這個時代無論政府還是媒體公關,都還在摸索當中。
不過網友們關注的熱點卻和其他人不一樣,畢竟這時候熱衷網絡交流的人群普遍比較年輕,還沒有到為孩子學習成績焦慮的時候。
《最後一課》裡關於未來十年人們日常生活的描寫,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大家對於能一站式解決大部分生活需求的「微博傳信」興趣尤其濃烈。2008年的人們很難想象,為什麼一部手機、一個軟件竟然有如此大的魅力。
不過令大部分人意外的是,讀者們雖然認可張潮批判“教培行業製造教育焦慮”,卻並不認可張潮對未來生活的預測,甚至普遍認為張潮的設想脫離實際、荒謬至極。
【我覺得隨時隨地能視頻不太現實,那要多少流量?現在新聞裡天天吹未來要普及3g網,賣點就是視頻通話。張潮不會收了移動的錢吧?】
【現在qq視頻必須坐在電腦前,裡隨時隨地開攝像頭?他有錢人,當然不知道流量費比金條貴!】
【對啊,就手機攝像頭那破像素,才30萬,拍個黑板字都糊。】
【張潮怕是沒教過書,哪個家長有閒心盯著什麼“家長群”?我小靈通發條短信都嫌貴!】
【滑蓋才是王道!裡全麵屏手機薄得像卡片?摩托羅拉v3已經夠薄了,再薄電池撐不住。】
【sb觸屏,不能盲打,狗都不用!】
【全觸屏手機絕對是反人類設計!我的bckberry 8700實體鍵盤秒回郵件,裡“在玻璃上打字”不怕誤觸?】
【張潮吹牛吹大了吧,十年後手機能刷臉坐地鐵?現在諾基亞n95才是機皇!sb一樣的ihone連複製粘貼都沒有,就是個大玩具。】
【手機支付就是個笑話。我就想問問張潮,銀行的u盾插哪裡?手機屁股裝個b口?再說了,驅動呢?】
【支付寶現在隻能電腦轉賬,手機連網頁都卡,還支付個毛!】
【危言聳聽!國家會容忍“移動支付”,連紙幣都不用了?人民幣是國家主權象征,央行剛發第五套人民幣,敢說十年後作廢?這作者要好好上思想政治課!】
【唯一靠譜的是“電梯看房貸數字”——這幾年房價確實開始漲了,但裡把按揭寫成恐怖片就離譜!房價再高能高到哪去?一平米兩三萬頂天了天了,那還得是高端住宅!】
【最扯的難道不是那個“卷”字嗎?我承認這個詞張潮用得非常生動,但是把未來形容得太恐怖了!“卷”,隻會是個彆現象,絕對不會成為社會主流!】
【虧他是個年輕人,遊戲也不懂。最假的是“學生上課玩任天堂掌機”!任天堂nds都要燒錄卡破解,十年後能有掌機帶高清屏?我打賭2018年還是s的天下!】
【看完《最後一課》後背發涼!我現在每天用郵件寫日報就夠煩的了,要是有了「微博傳信」,那不是半夜都會收到組長的工作信息?】
【裡補習班鎖門燒死學生?現在奧數班都在少年宮正規上課。張潮把教培想得太黑暗了!我們家長攢錢報班是為了孩子前途,哪會逼孩子吃“聰明藥”?這作者心理陰暗!】
【唯一值得警惕的是“教培亂象”!裡預言機構瘋狂擴張,這點我信。現在海澱黃莊補課費已每小時150元,十年後可能真成軍備競賽。】
……
這還是張潮的作品,第一次收到來自普通讀者這麼大規模的“負麵評價”,令許多關注他的人都很詫異。
甚至有人覺得這是張潮頭上的“光環”開始黯淡的。
……
“現在網上很多網友認為張潮的‘預言’很荒謬,你是怎麼看待的?”《三體ii:黑暗森林》的簽售會上,大劉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於張潮的。
不過他並不意外,畢竟關於《最後一課》引發的討論是最近的熱門話題。
在“科幻迷”這個小圈子裡,甚至有人把這篇和他的《鄉村教師》相比較——畢竟主人公都是老師。隻不過張潮筆下的老師走向了毀滅,而大劉筆下的老師阻止了毀滅。
兩部《三體》出版以後,他已經徹底甩開王晉康、何夕兩位曾經的並列者,成為中國科幻毫無疑問的“扛把子”。
這一次張潮的《最後一課》也涉及到了“未來”“科技”“幻想”相關題材,爭議又這麼大,所以不少人想聽聽大劉的看法,對此他也有所準備。
在略作思考以後,大劉對記者道:“並不是《最後一課》對未來所做的預言荒謬,而是我們無法接受他所說的生活方式的變革離我們這麼近、貼得又這麼緊。
這會引起人們本能上的警惕——從這點來說,我覺得事實可能與網友的感覺恰恰相反,他預言的這些未來不僅不荒謬,反而有很大的幾率實現。隻不過實現的方式可能與他設想的不同。
比如他設想十年後的手機就是一塊完整的、輕薄的玻璃,看一眼就可以解鎖,我覺得大概率實現不了。但手機的形態倒是有可能往那個方向演進。
其實更值得注意的是,張潮對於未來十年人們思想觀念變化的描述……”
隨著網絡的熱議和大劉的加入,《最後一課》以一種令所有人意外的方式,在非文學的領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有一個傳言,企鵝的馬總在看完《最後一課》後,連夜購買了近千冊當期的《收獲》,分發給公司裡的技術人員和中層管理人員。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杭州阿裡公司的總部,人手一冊《收獲》,有人看得愁眉苦臉,有人看得眉開眼笑,在公司大樓裡已經見怪不怪。
文學界更懵了,《最後一課》還是一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