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殺入王須達部後陣的,自便是李虎及其所率的兩百騎。
李虎的建議,孟景沒能接受。
惜乎李虎雖有豐富的作戰經驗,本身亦是一個標準的職業軍人,畢竟騎少,卻也因此,白白的犧牲了。樊文超等部的潰敗之勢,絕非是他這兩百騎所能接應。
戰約不到半個時辰,他與他這兩百騎就或戰死,或為俘虜,而樊文超等部,儘被擊潰。
王須達放開了一條通道,與王君廓部驅趕潰兵,潰奔逃還孟景各營。兩王之眾,借勢進攻孟景各營。孟景各營留守的將士,看著己軍同袍狼狽逃回,哀求入營,箭矢不能射,俱是倉皇無措。未到傍晚,先是城東營被破,繼而城西、城北兩營也相繼失陷。
孟景見機不妙,在親兵們的拚死護衛下,僥幸突圍而脫。逃出數裡,孟景騎在馬上,回顧後方。隻見得他的北營、東營、西營,這會兒都是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其部未能得逃的近萬人馬,悉陷敵手,慘叫、哀嚎之聲,隔著大老遠,隨風入他耳中!
從早上到此時,一天的時間都不到,原本打的王須達縮在城中,無有還手之力的大好局麵,卻是怎麼在這短短的大半天,就急轉直下,成了這般的慘敗景象?
與在有備的情況下,追擊王君廓,反遭失利一樣,孟景仍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就罷了。
現在有更要命的事,需要他考慮。
便是,還到黎陽城外的宇文化及營中,見到宇文化及後,他該怎麼向宇文化及解釋?
朝歌到黎陽,百十裡地。
儘管王須達、王君廓兩部,因為合兵之後,亦才五六千兵馬,隻進一步地殲滅孟景部未能逃脫的部曲,在兵力上就已吃力,故而沒有分出兵馬追擊孟景等,但孟景大敗之下,草木皆兵,仍半點不敢懈怠,一路上沒敢停留,策馬狂奔,逃了一夜半天,遂次日下午就逃還到了黎陽。
黎陽城外。
先前圍城而築的連綿營地中,當下空了小半,這小半的兵馬,或即分攻朝歌、隋興的孟景部,或則是中路軍的先鋒和後續已出部隊,不過大部分的主力尚還駐在營中,還沒有開動。
進到宇文化及主營,帳中見到宇文化及,孟景跪地,麵色慘白,衣甲染血,風塵仆仆,聲音顫抖,請罪說道:“末將無能,致此慘敗,愧對大丞相信任。非是末將等不敢死戰,無有報效之心,本已將拔朝歌,無奈賊援狡猾,我部一時不慎,竟中其奸計,懇請大帥責罰。”
戰敗的經過,提前孟景一部,已報到宇文化及處。
宇文化及怒不可遏,拍案罵道:“孟景,我撥給你了萬餘精兵,你卻如此輕易敗北!損兵折將,墮我士氣,還是小事;我三路出兵,正將親率主力,至汲縣與李賊決戰,你卻在此關鍵時刻,為王君廓所敗,壞了我的大計,這是大事!枉本大丞相對你信任有加,你對得起我麼?”
“是,是,乞大丞相息怒。末將已知罪過,願領死罪!”孟景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汗如雨下,頭低得更深,羞愧至極,聲音幾不可聞,“若能得蒙大丞相開恩免死,末將願戴罪立功!”
宇文化及怒道:“殺你十回,不足泄我此怒!”
旁邊席上,一人起身轉出,說道:“阿哥,要論罪責,孟景以萬餘精兵,一戰而潰,誤了阿哥大計,固然難辭其咎,然究其敗,亦非全無因由。王君廓此賊,委實狡詐!此時正值用人之際,若斬孟景,恐寒將士之心。弟之愚見,不如就令其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說話此人,正是宇文智及。
有道是“狐朋狗友”,又所謂“物以類聚”,再品格低劣、能力不足的人,也會有朋友。如前所述,宇文智及雖不得其父喜愛,卻也因其家世,是有幾個好朋友的。被宇文化及擁為新帝的楊浩是一個,孟景也是一個。故他這時出言,為孟景說情開脫。
宇文化及手底下堪用的親信將領,其實沒多少。宇文智及說得對,當此用人之際,孟景雖然戰敗,可還真是不好殺之。宇文化及怒氣稍斂,殺孟景的氣話於是不再說,但孟景此敗,的確影響了他底下的戰略部署,越看孟景越不順眼,沒好氣地斥道:“還不給本大丞相滾出去!”
孟景僥幸免得一死,如蒙大赦,汗都顧不上擦,連滾帶爬退出帳外。
宇文化及餘怒未消,重重地又拍了兩下案幾,說道:“王君廓,無非一個蟊賊草寇,連敗我兩員大將!”往自己臉上輕輕打了下,說道,“使我顏麵儘失,此仇不報,不為人子!”顧看宇文智及,說道,“阿奴,我意已決!汲縣,先不打了!與李賊決戰之前,我先親率主力,攻下朝歌、隋興,將王君廓這小賊擒殺了!待我軍士氣振後,再轉向汲縣,與李賊一決高下。”
“阿哥,此策不可!”宇文智及吃了一驚,趕忙進勸。
宇文化及說道:“為何不可?我十餘萬王師,自北上以來,威震山東,所向披靡,孟海公輸誠獻款,王軌迎風而降,以我這般軍威,難道朝歌此敗的大虧,我就吃下不成?事情傳出,天下英雄,勢必恥笑於我!”又往臉上輕輕拍了拍,“到時,你阿哥這臉麵是真的不能要了!”
“阿哥息怒!且容弟細稟。”
宇文化及說道:“你說!你說!”
“昔綠林作亂於南陽,王邑、王尋統數十萬大軍討伐,嚴尤諫稱,不如徑攻宛城,卻王邑不聽,以為‘今將百萬之眾,遇城而不能下,非所以示威也。當先屠此城,蹀血而進,前歌後舞,顧不快邪’,決意先取昆陽,結果被劉秀以少勝多,舉軍奔潰,王莽因是而敗。
“阿哥,前車之鑒,不可不察!今我軍雖眾,然謠言四起,士氣已沮,若再不及早進殲李善道,反卻勞師先再攻朝歌、隋興,勝則無大益於戰局,若不利,恐昆陽之戰重演,我軍將潰!”
昆陽之戰,宇文化及自然知道。
不得不承認,宇文智及是有些謀略,這番建議,頗有道理。
宇文化及撫須沉吟,忖思了片刻,說道:“阿奴,你此所議,倒有幾分道理。但隋興之敗,折損萬餘精卒,而且必定會牽累我軍士氣更加低落,難不成,這場大敗,就這麼算了?”
“王君廓先敗元禮,複敗孟景,其雖草寇,現下觀之,誠稍狡黠。然王須達,於李善道帳下,名位雖處王君廓之上,卻謀不如之,勇亦不如,庸將而已。王君廓這次援助隋興、朝歌,應是奉李善道之令,於下朝歌之圍已解,料三兩日內,他應就會還軍汲縣。
“阿哥如是氣不過,弟敢有一策,要不就等王君廓還軍汲縣以後,再擇勇將,引率精卒,殺一個回馬槍,再攻朝歌。王須達剛得解圍,定然無防,趁其不備,我軍當可勝之!”
宇文化及大喜,拍著膝蓋,說道:“好阿奴!好計策!好,好,好!此策大妙!”
“此策,阿哥若覺可用,暫就敢請阿哥,先將孟景此敗的怒氣,按下一按吧。”
宇文化及哼了聲,說道:“按下便按下,隻要能雪此恥,我權且暫相忍耐。孟景、元禮,皆世代將門,名門貴胄,敵不過一個草寇,說來真是丟人!”
輕蔑著王君廓是草寇,卻說實話,對王君廓,經過元禮、孟景的這兩場大敗,宇文化及已是生起忌憚之心,換言之,也就是他已承認王君廓非泛泛之輩,由王君廓,想到了竇建德、羅藝、高開道、王薄等人,他不覺怒火轉為喟歎,接著又說道,“阿奴!這李善道,有何出眾之處?手下既能得有王君廓此類狡賊相投,又有竇建德諸輩,兵敗其手,而甘心受其驅使?”
——竇建德將他的招攬書,獻給了李善道,這件事無須多提。這幾天,就在他主力分批出營,進向汲縣的期間,他找到了合適的信使,給羅藝、高開道、王薄的招攬書,他也已經送將了出。可如石沉大海,羅藝、高開道、王薄沒有一人給他答複,派出的信使也不見還回。很有可能,信使、招攬書亦都已被羅藝等獻給了李善道,誘降分化此策,基本已可確定失敗。
“嗐,阿哥,何足為慮?不外乎籠以高官,以利誘之。比與阿哥,朝廷之權,阿哥今專之;江都諸離宮之珍貨,阿哥今儘有之,阿哥能給臣下的權位更高、財貨更多,兼以我王師現十餘萬之眾,兵足械精,李善道縱能籠絡人心,何能是阿哥對手?他方下為何撤至汲縣?還不就是因為畏懼阿哥?以弟度之,李善道斷非阿哥之敵,隻候我大軍開到汲縣,一戰即可克勝!”
宇文智及對戰勝李善道的信心,卻十分充足。
寬慰罷了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頓了下,話頭轉到了當前的軍事上,憂心地說道:“阿哥,儘管嚴令催促王軌在東郡多籌集糧秣,然東郡等地通往黎陽的糧道,日夜被李善道部騷擾,運到軍中的糧秣一日比一日少。計現所儲糧,隻夠支撐半月。若不及時殲滅李善道,糧草不繼,軍心必亂。弟之愚見,我主力大軍,不可再在黎陽拖延了,宜速進兵汲縣,與李善道決戰。”
宇文化及不是不想趕緊進兵汲縣。
問題出在兩個方麵。
一個是,愈演愈烈的謠言,已不僅讓士兵們士氣低落,各級的將校們也都已心生疑慮。故此,這種情況下,在兵馬的調度方麵,就比較費勁。特彆是關中驍果,聞聽到宇文化及不欲還關中的等等謠言後,大都躁動不安,乃至小範圍地出現了抗命、逃亡的現象。宇文化及因是,現在不敢強迫調動,這些天,他隻能放任兵士劫掠周邊鄉裡,冀望能以此稍安軍心之躁。
再一個,如宇文智及所說,即糧秣方麵的緣故。
宇文化及軍中,現儲之糧隻夠三軍半月之需,隻這半月的儲糧,怎夠支撐他打大仗?——可以預料得到,與李善道部的這一仗,短日內定是難以打完,如果李善道守在汲縣不出,這場仗,打上一兩個月亦未可知!是以,宇文化及打算等糧秣多儲集些後,再行大舉進兵。
可現實不是他的想象,糧道受阻,李善道部頻繁騷擾,使得能夠運輸到軍中的糧秣日漸變少,乃至今時,他不但沒有能夠儲集到更多的糧秣,相反儲糧還在不斷減少。
——且則,還引致了另一個問題。就也是宇文化及剛提及到的“王軌”。李善道部的騷擾、截擊,造成了糧秣的運輸不暢,固然是令運到軍中的糧秣日少,可這不代表王軌籌集的糧秣少。王軌受宇文化及的嚴令,已是把東郡掘地三尺,將東郡士民家的糧食搜刮殆儘!他已快將要到一粒糧也搜刮不出的地步,可宇文化及催促的嚴令仍然不斷。王軌本是被迫降從的宇文化及,現又受此重壓,一道道的嚴令逼促,難免生怨,據說,他而下已然常有怨言。
宇文化及隨軍的輜重,都留在了東郡,東郡並是宇文化及部退回山東的大後方。
王軌若是因逼生怨,東郡一旦出現變故,隻怕宇文化及將要麵臨的局麵就會更加困難。
但王軌私下有怨言的事,宇文化及即使已有耳聞,王軌,宇文化及暫時卻沒辦法換。隨便換上一人,不了解東郡的情形,更難掌控局麵。宇文化及目前能做的,隻能恩威並施,既要嚴令催促,又要加以安撫;同時,他遣了一部兵馬,回到東郡,以防不測。這且無須多言。
隻說除掉王軌,最大的兩個拖延了他大舉出兵的問題,眼下來看,是很難解決掉了。
宇文化及聽了宇文智及的建議,起得身形,下到帳中,負手在帳中踱步,踱了多時,說道:“阿奴,你說的是,是不能再拖了。可奈何士氣不高、糧秣不足,何以出兵?”
“阿哥,弟有一策,可解阿哥此兩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