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直寒冷的天兒忽然變得暖和了一些,風也停了,天上的雲卻益發濃厚。
大運河西岸岸,一支十幾人的隊伍緩緩向東而來。
隊伍打頭的是一乘兩人抬無篷小轎,兩個皮膚黝黑的轎夫吭哧吭哧走得十分吃力。
前麵是一座小河溝上的石橋,前麵的轎夫高呼,“人走橋上過!”
後麵的轎夫因為有轎子的椅背擋著,看不見前路,隻能聽前麵轎夫的指引,當即應答,“水往東海流。”
意思是:收到!
小心翼翼過了橋,前麵轎夫喊,“大路一條線!”
後麵應答,“跑得馬來射得箭。”
轎上坐了個胖子,圓臉白麵無須,帶著一副上海灘最新款英吉利墨鏡。
頭戴**瓜皮帽,身穿絲綢長衫,外披狐裘,右手裡揉著兩個鐵膽。
後麵跟著的十三太保都騎馬,轎子走得緩慢,馬也隻能小碎步跟著。
十三太保一個個滿臉橫肉,絡腮胡須,護心毛紮裡紮煞,有挎刀的,有背六棱鐵鐧的,有腰間掛著子母鴛鴦鉞的,還有兩個佩著法蘭西單打一燧發手槍。
這十三太保勇則勇矣,麵相看都是有勇無謀的沒腦子之輩。
侯博秋手下不是沒有智勇雙全的人物,但他不敢用,怕遭了算計。
邵全忠知恩圖報、俠肝義膽的名聲在外,靠個人魅力加成立起了威望,多聰明的人都敢用。
侯博秋一黑得發亮的黑幫頭子,沒有那些高端的玩意,就要處處小心,打壓後進。嗯,覺得自己很聰明。
侯博秋是能騎馬的,早年也是嘯聚一方的豪傑。但他現在就喜歡坐在敞篷轎子上,背靠竹椅,很有人上人的大佬感覺。
侯霸天搖頭晃腦,嘴裡輕哼著徽劇的唱腔,“赤麵長髯武藝強,兵機戰策腹內藏。青龍赤兔無人擋,統領雄兵鎮荊襄。
某,漢壽亭侯,今奉軍師之命,鎮守荊襄……”
義子們腦子不行,溜須拍馬的功夫必須到位,趕緊湊群,“乾爹此一去會那邵全忠,就仿佛關二爺單刀赴會。
自此龍入大海,水淹七軍,擒於禁,斬龐德,威震華夏,然後是啥來著?對了,是走……咳咳,掌嘴,掌嘴!”
侯霸天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如今單刀赴會的,可是邵全忠,走麥城也是他走。
今天他要隻帶兩個人過河見我,可見誠意十足。
小子們精神著點,彆讓乾爹我當了魯肅,被邵全忠拿著當了人肉盾牌。”
十三太保一起拍胸脯,“有我們哥幾個在此,邵全忠就真有萬夫不當之勇,也奈何不了乾爹。
乾爹儘管大放寬心,準備戴上頂子,當大老爺吧。”
轎子到河邊停下,侯博秋下了轎,背手往河對岸看。
河對岸淮軍士兵都在圩子裡沒出來,河邊準備了一艘小船,船邊一溜站了十名親兵,絹帕包頭,對襟親兵服,佩著腰刀。
小船應該是給邵全忠準備過河的,十個親兵恭候,這邵全忠譜擺得挺大啊。
聽說邵全忠手下有不少快槍,那玩意侯博秋在上海灘也打聽過,聽說三百兩銀子一杆,沒舍得買。
邵全忠是官軍,花官府的錢不心疼,我的錢可是我自己攢的啊。
他手下的親兵是擺譜用的,沒配快槍,嗯,這樣河對岸對我一點威脅也沒有,侯博秋放心了。
侯博秋羨慕異常,這官軍的親兵用起來就是有派,不是我一個江湖人能比的。
等我當了官,十三太保都要穿上親兵服,一定要比邵全忠的派頭擺得大。
侯霸天在河邊不斷暢想,站了許久,這邵全忠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河東岸的十個親兵倒是一直立正,紋絲不動。
十三太保等得有點不耐煩了,“邵全忠這狗官不是突然惜命怕死,不敢過來了吧?”
侯博秋搖搖頭,“好歹也是手下帶了一千多人的武官,不至於不至於。
我看啊,他是不忿對咱們無可奈何,覺得過河見我掉價,故意抻抻咱們。
他擺這個架子沒用,多半啊,他的乾爹上官催得緊,終究他還是得低頭過來。
今天這天兒也暖和,咱們不急。
我倒是擔心家裡,老二和老四舍不得那點販鹽的錢,反對我受招安,彆搞出什麼事情。”
“乾爹且放寬心,有三當家和五當家、六當家在,二叔出不了什麼幺蛾子的。”
侯霸天坐在運河邊的大石上,徽劇哼了一段又一段,又抽了兩袋呂宋煙,屁股都坐麻了,終於看見對麵一位六品頂戴官員帶了兩個親兵出了圩子,伸著懶腰上了小船。
兩個親兵一個身材高大,腰佩寶劍,另一個白麵無須,麵相有點娘,配了把雁翎刀,兩個親兵撐蒿,小船緩緩靠近西岸。
侯霸天被涼了溜溜一下午,臉色非常不好看,正要發發脾氣,邵全忠三步兩步從小船跳上岸,疾走到侯博秋麵前,滿麵歉意。
“侯大哥久等了,實在是太抱歉了。附近十幾個莊子的父老來兵營犒軍,人家推著東西來的,不好不接待。
臨走,還給我留了兩個村裡的小妞,非要伺候本大人,唉,實在是難以推脫啊。”
看邵全忠一遍說話一邊揉腰,侯霸天忽起知己之感,氣消了不少,不由撇撇嘴。
你領人下鄉搶糧、搶錢、搶女人回來晚了就直說,你當我不知道官軍什麼德行麼?
邵全忠拍拍胸脯,“侯大哥放心,本官既然來了,那大哥的官位就黃不了。
連丁拱辰那個老家夥,我保舉他八品鹽運司庫大使都輕輕鬆鬆。
我乾爹那可是朝廷紅人,在這兩淮一手遮天,弄個八品官跟玩似的。
你們青幫跟洪門那幫反賊還不一樣,可是我大清的合法幫會,一百萬漕工衣食所係,朝廷一直惦記著。
朝廷可從來沒砸青幫飯碗,你們的飯碗是粵匪和撚匪肆虐,停了漕運才被砸的。
飯碗沒了,做點鹽業生意糊口,我看應該嘛,與其地下偷偷搞,不如直接當官來對吧。
我保舉的人,乾爹可能不幫忙舉薦麼?
隻要侯大哥你到時候,給兄弟分潤點鹽引,我保你繼續升官妥妥地。
侯大人,以後咱們同朝為官,還要互相照應、共同發財啊。”
“侯大人”三字一出,侯博秋再也繃不住笑,“好,邵大人快人快語,就這麼定了。”
兩人伸出右手,相對啪啪啪三擊掌。
忽然一股強勁的冷風吹來,大家一起打哆嗦。
邵全忠望望天,“好像要變天啊,事情既然談妥,咱們就彆在這兒挨凍了。
侯大人你回鬼柳城等著,八品官的告身一個月內必會送到鬼柳城,我親自給您送去,到時候,一定要叨擾侯大人一頓酒。”
兩人相對哈哈大笑,邵全忠拱手,轉身告辭。
目送邵全忠登船,侯博秋轉身走向敞篷轎子,心裡這個美。
“我就說邵全忠是有誠意的嘛,老三就是瞎擔心。你看這不什麼事也沒有,事情就辦成了?”
異變陡起,西麵五十步外大路旁,忽然站起三個蒙麵人,每人手裡架著一杆火繩槍。
槍口三道白煙升起,隨即“砰砰砰”三聲槍響傳來,侯博秋仰麵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