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圩子大門打開,邵全忠一身戎裝而出。
武裝帶上彆著轉輪手槍,披著呢子大衣,手戴白手套,腳登大皮靴,妥妥英武的新軍高級軍官形象。
身後張斯文為首,十名親兵手槍班,一出門左右散開,站到邵全忠身後,形成一個弧形,一個個英姿挺拔,目不斜視。
一彆一個半月,容慧心目中想象的,是那個英俊的六品頂戴官員。
如今邵全忠這個嶄新形象,更加符合一個喝過洋墨水的女學生的完美想象,立馬眼睛就直了,眼角笑成了月牙,眼睛裡小星星亂冒,全是仰慕。
邵全忠卻沒有第一時間跟容慧打招呼,而是來到文秀麵前,腳跟一碰,啪一個敬禮。
“文小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這次是上午來的,一定要請文小姐檢閱淮軍的訓練成果,允許卑職向泰州士紳彙報,讓他們知道,家鄉父老的的捐助沒有白費。”
邵全忠一出來就迎接自己,沒有理那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洋狐狸精,文小姐心情不錯。
“雨亭你現在都是從七品文官了,身份不同以往,不用向我行禮了。”
邵全忠臉帶真誠,“卑職落難的時候,蒙文大老爺收留。
沒有文家,就沒有卑職的今天,文家大恩,卑職永不敢忘。”
文小姐越看邵全忠越喜歡,就知道雨亭是個知恩圖報的,這也是娘分外看中他的原因。
文貴老爺子也表示滿意,邵全忠曾經是文家的奴才,如今眼看越來越發達,能不忘本,這相當難能可貴。
文老爺子笑眯眯點頭,“那你頭前帶路吧。”
心裡還在琢磨,怎麼把主母交代的事情不掉麵子地透給邵全忠。
邵全忠對文貴就沒有對文小姐的恭敬了,“老爺子稍等,容我接待下另一位客人。”
邵全忠來到容慧麵前,稍微欠身,“慧兒,不是說你要回香山侍奉老母麼,怎麼跑這兒來了?”
容慧沒有穿邵全忠設計的學生裝,而是穿了一件邵全忠沒見過的新洋裝長裙,斜戴了個大簷女士帽。
帽子上用絲帶打了個玫瑰形狀的紅結,帽子下戴了透明的半遮臉白麵紗,沒啥遮蓋作用,基本是顯示貴族氣的裝飾,手上還戴了真絲手套。
這身洋裝雍容華貴中帶著時尚洋氣,讓容慧的年齡顯得比實際大上幾歲。
基本原來十六,現在二十的樣子。
看邵全忠打量自己的新洋裝,沒有回答邵全忠的話,俏皮一笑,“這是廖叔給我從香港帶來的法式洋裝,據說是巴黎最新的款式,邵哥哥你看漂亮不?”
邵全忠還沒弄清“廖叔”是誰,容慧已經把右手輕輕抬起,揶揄地看著邵全忠。
邵全忠還怕這個?熟練地摘下右手的白手套,輕輕抓住容慧戴手套的指尖,優雅躬身,輕輕在手背上沾了下唇。
容慧展顏而笑,一時間整個圩子周邊似乎都明亮起來。
“邵哥哥,你一直自稱粗人,有你這麼紳士的粗人麼?說你沒留過洋,都沒人信。”
旁觀的文秀一顆心不斷下沉。
邵全忠去上海灘來回一共九天,路上就用了六天,區區三天功夫,怎麼就招惹了這麼個洋娘們過來?
聽兩人的對話,什麼“慧兒”、“邵哥哥”,簡直不忍卒聞。
我可跟雨亭相處了三年多了,邵哥哥對我隻是禮敬有加,對這個什麼“慧兒”卻一副殷勤的樣子。
彆以為我不懂洋禮,你行吻手禮,怎麼沒有單膝跪下?
哼,當初見我爹爹的時候,可每次都是單腿打千,一副奴才相的。
卻見邵全忠輕笑,“慧兒,你這身裝束,要抹一個豔紅的嘴唇才更有效果,要是戴個墨鏡,就更有法蘭西範兒了。”
“哼,我才不畫那麼濃的妝呢,顯得人都老了好幾歲。
好啊,邵哥哥,原來你嫌我這身打扮老來著,看我不找爹說你的壞話——對了,廖叔,人家嫌你買的衣服顯老呢。”
容慧身後傳來一個醇厚的聲音,“慧兒,你本來就太年輕,穿上這身變成熟了,這是好事。”
邵全忠打量容慧身後說話的男人。
男人西裝革履,看上去三十出頭,中等身材,留著兩撇小胡子,看血統是純粹的中國人,可是眼窩有點內陷,臉上帶著洋人的氣質。
不用問,這也是個經常跟洋鬼子打交道的,多半是容閎的朋友。
要是從他嘴裡說出什麼奶死土泥鰍之類的話,肯定不是加州調,就是倫敦腔,絕不會是順義英語。
容慧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後腦勺,“邵哥哥,看見你光顧著高興了,忘了爹的囑咐。
給你介紹下,這位廖叔是我爹的好朋友,原水妖號飛剪快速貨運船大副廖容,我爹推薦他來幫你的。”
廖容本來是準備見一位六品頂戴的大清官員的,按理該磕頭。
對方既然是自己朋友容閎的晚輩,自己隻要裝出要磕頭的樣子,對方一定會攙扶的,自己順勢也就免禮了。
如今看對方居然是個英氣畢露的洋人軍官形象,這個形象大出廖容的預料。
對方是穿軍裝的,還要不要磕頭?
正猶豫間,卻見邵全忠哈哈大笑,向自己伸出右手,“廖先生好,我就是邵全忠,字雨亭。
容叔介紹的,一定是高人,歡迎歡迎。”
廖容下意識伸手,兩人手掌緊握,廖容沒敢按邵全忠的提示拿大叫他的字,措了下詞,“邵將軍儀表非凡,學貫中西,佩服佩服。在下廖容,廖海昌。”
“海昌兄,恕怠慢,我這邊還有一位客人,請一起視察下我的隊伍,容後詳談。”
邵全忠朝廖容微微欠身,右手一伸,“請!”
回身又向文秀一伸手,“文小姐請。”
廖容微笑躬身,心內卻是浪濤翻滾。
容閎向他介紹邵全忠的時候,神色激動,一副對方是天下明主,唯一能為中國實現工業化的救星的樣子。
他當時頗不以為然。
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再厲害能厲害哪兒去?
容閎老哥多半是報國無門,碰壁久了,看見蘿卜就當一盤菜,自己是抱著觀察的態度來的。
誰知一見麵,邵全忠確實如他想象般年輕,卻有著年輕人絕不該有的老辣。
應對兩夥客人熟練自如,跟不同的客人對答應酬,滴水不漏。
跟在邵全忠的身後前行,廖容搖頭歎息,喃喃自語,“莫非這世上真有不世出的天才,被我碰上了?”
讓廖容震驚的還在後頭,一行人一進圩子,一陣嘹亮的軍歌聲就傳進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