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秀才出現在圩子裡,那是相當稀奇的。
團練的定位是民兵組織,炮灰部隊,全體大老粗。整個團練六百人加起來,都湊不出一個生員。
團總邵全忠是裡麵唯一正經讀過書的,也就念過兩年私塾——還是上輩子的事。
邵全忠站起來迎上去,躬身還禮,“稀客,稀客。讀書人到我這個糙漢子窩來可不容易,斯文,上茶!”
宅子裡原來楊永的仆婦都已經遣散了,現在就邵全忠和張斯文哥倆住。
哥倆不像楊永喜歡窮講究,把家裡就當軍營了,吃飯上夥房,根本沒雇人打理房子。
誰知道圩子裡還能來貴客啊?張斯文一邊現燒水,一邊到處亂翻,找楊永家留下的茶葉,這茶指不定什麼時候能上來呢。
邵全忠親自引導樂秀才就坐,笑眯眯望著這個長得比自己帥,個子比自己高的秀才,“樂先生此來,有何見教啊?”
樂秀才沒有馬上回答,上下仔細打量邵全忠。
見他個子不高,人也清秀,言談舉止完全沒有楊永的匪氣,也沒有衙役出身的卑賤猥瑣模樣。
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秀氣二十歲小夥子,卻敢當街殺掉威名素著的惡霸楊永,能做出穿過反賊控製區,千裡送文秀的義舉,真是人不可貌相。
對方不是個匪類,樂秀才對自己的決定又增加了不少信心,拱拱手,“邵團總,學生是來燒你的冷灶的。”
邵全忠臉色不變,饒有興趣地盯著樂秀才,“我不過是個剛上任的團練頭,哪裡能得樂先生這個有功名的才子看中,要荒廢青春,押寶在我身上啊?”
樂秀才嘿嘿一笑,“所以學生才說燒冷灶呢。
要是等團總做到曾總督那個地步,進士舉人趨之若鶩,團總身邊,可就沒有學生的位置了。
團總義送文小姐,怒斬楊永,這都是江湖草莽所為,不是我要投你的理由。
可是不惜重金征招良家子,訓練常備軍,這可是附戚少保和曾總督的驥尾。
如今長毛、撚子橫行,固然生靈塗炭,卻也是英雄用武之時。
我大清吏治……咳咳,我大清任命了二百多個團練大臣,隻有湘軍練成了,其他各處團練,基本都是楊永那樣搜刮民脂民膏,浪費士紳捐款的擺設。
邵團總你自己生活簡樸,連仆人都沒有,卻願意花巨資訓練精兵,這是胸懷大誌的體現。
又有幸遇到吳大人這個清官,願意大力資助你,明眼人都能看出,又一個曾總督呼之欲出,此時不投,更待何時啊?”
吳大人是清官麼?不但是清官,還是有作為的乾才。
他一開口,就把查抄楊永家獲得的兩萬兩銀子許給了邵全忠辦團練,放眼整個大清都沒有幾個這樣真心辦實事的好官。
其他的團練大臣碰到這種情況,這兩萬兩能漏出一文去?肯定全摟走了。
這裡固然有文夫人舉薦的作用,吳大人誠心為朝廷辦事那也是真的。
至於吳大人幫忙後勤……不要計較那些細節,清官乾才是對比出來的。
要是完全的清如水明如鏡,一定會被官場排斥,吳大人不可能做到道台安然致仕,客觀上,反而不能更多為大清效力……
邵全忠剛才的話可不是亂問的,是在試探樂秀才的見識。
他跟田星品評撚軍的時候,就說過,撚子最大的短板是撚軍裡沒有讀書人。
他自己不是讀書人,可深知讀書人的重要。
不過他是準備將來有點局麵再招賢納士的,哪個有大本事的讀書人會投一個管六百人的民團頭啊?
可世上的事就是這麼難預料,竟然真的有秀才來投,看樣子還比較有頭腦。
“樂先生過譽,過譽了啊,邵某一介武夫,能得樂先生看中,可是太榮幸了。
我願意留你,可樂先生家人不會反對你投一個團練頭兒麼?”
樂秀才長歎一口氣,“樂氏雖為鄉望,然未加冠時,慈嚴見背,孓然一身,孤苦無依,就食於長兄之家。
學生自負有點才學,可惜不是科舉的料子。十五歲中秀才,連續兩次鄉試都沒有中舉。”
“先生還年輕,後年可以接著考啊。”
“團總不懂我們讀書人的講究。自古雄才出少年,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啊。
範進中舉隻是小說家言,學生閒書看得太多,跟八股犯衝,這輩子是沒希望體會立馬鹹陽橋,滿樓紅袖招的風雅了。”
原來這位秀才老哥一個,自己說了算,既然現在就想參加工作,不想再深造了,那就留下,至少以後貼告示,算錢糧不用自己操心了。
“樂先生,可惜我這廟小,自己都不是官,團練裡也沒有文職,你先屈就個團副吧。”
樂秀才站起來,躬身一揖,“樂森參見主公。”
這回邵全忠沒有還禮,也沒有提什麼叫兄弟的說法。
樂森沒趕上創業初期的結拜,在邵全忠心中的親近程度是不可能趕上那哥仨的。
“坐下坐下,樂兄你當了團副,咱們團練的未來發展,有沒有能教我的啊?”
這是進一步考察樂森的本事,是僅僅當個賬房兼師爺的角色負責後勤,還是能另有大用,將來幫邵全忠縱覽全局或者擔當方麵之任。
樂森當然門清,微微一笑,“第一步當然是招募、訓練精銳,您已經在做了,也不是我一個文弱書生能插手的。
至於以後的發展,想必主公心裡有數,我這裡準備了上中下三策,供主公參考。”
讀書人都這個窮講究,不過樂森沒有把自己定位為諸葛亮,沒拿出非我不可的派頭,用詞比較低調,還不錯。
樂森清清嗓子,“今曾伯涵實授兩江總督,以兵部尚書、欽差大臣身份督辦江南軍務。
團總若有門路,得人引薦,投入曾帥門下,自領一營,在剿粵匪中立下功勳,此上策也。
朝廷曾允諾,克金陵者封王,追隨曾帥疆場立功,最有封侯之望。”
咳咳,我要能投曾國藩早投了,可惜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啊,我哪有那個門路啊。
“屬下觀曾帥門下,左季高、李漸甫為其左膀右臂,來日必得重用。
主公若練得精兵,主動出擊,在征戰中有突出表現,投入此二人門下,未來亦不可限量,此中策也。
若是主動出擊部隊戰力不允許,先掃清通泰兩州土匪賊寇,保境安民,選練精兵,增強實力,以待天時,此下策也。”
邵全忠哈哈大笑,站起來拍拍樂森的肩膀,“樂兄高見,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可惜我起家晚了,沒有曾國藩的門路,上策是行不了了。
不過你放心,我練出的兵,能打是必須的。
咱們中策、下策一起來,我全都要。以後,樂兄你還請多多指教。”
“報告,外麵有大批義勇拿著裡長、保長的擔保來投。”
樂森主動請令,“我去幫忙?”
邵全忠擺擺手,“遴選士卒,我讓田星和海青去了,你就不用跟著參合了,我猜一會兒會有適合你的差事來。”
樂森眨眨眼睛,摸不透邵全忠的心思,這玩意還帶猜的?
“樂先生,喝茶。”
張斯文忙活半天,邵全忠和樂森都嘮了好一陣子,口乾舌燥了,這茶總算上來了。
對張二傻子這樣的壯漢泡的茶,樂森毫無期待,端起茶杯,禮貌性地呷了一口,忽然站起來,朝張二傻子一躬身,“失敬失敬,這位老弟,請問你出身哪裡?怎麼會跑到邵團總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