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力。
一直到現在為止,他經曆的一切都讓他很茫然,簡直就像是被家長突然拎出來玩的小孩,隻負責坐在車上等著雷野把一切都辦好,其他的什麼也不用乾。
不過安格力很快就懂了,這或許是雷野的第n個存檔,那他應該做的就是聽他的話,如果雷野請求他做事的時候,他再思考要不要服從,除此之外不要亂搞,當雷野在王城裡橫衝直撞的時候,他拉住了蠢蠢欲動的史爾特。
莫大的期待隨著雷野帶著拉芙出來之後變成了莫大的惶恐,他知道拉芙快要老死了,不過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珠光寶氣的小老太太,這樣他就可以順勢開啟話題,問問她這些年過的怎麼樣,像是多年不見的故友重逢。
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個太憔悴的小老太太,哪裡有什麼珠光寶氣,簡直像是剛從地下監牢被放出來。
這樣的重逢讓他一下子沒話說了,一直沉默,反倒是拉芙最後忍不住輕聲開口。
“安格力?”
安格力還是沉默,他猶豫了一下,拿出了另一個自己委托雷野製作的東西,那是個小小的像是口罩一樣的東西,拿在他手裡就像是手辦的換裝一樣。
他把這東西遞給史爾特。
見到拉芙讓他恍惚間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有個牛頭人突然跑來說牛頭人領地被入侵了,但語氣並不緊迫,甚至有種在長期無聊的狀態下突然有了點樂子的歡樂感,安格力過去一看就懂了,那是支已經全無戰鬥力的小隊,甚至除了馬車的那幾位男性,這群人大都隻是些小婢女,安格力一露麵所有人都麵露驚恐,幾個小女生甚至嚇得哭了出來。
與其說是入侵,不如說是外賣。
牛頭人們湊過來看樂子,想要看看這群不請自來的客人會作何反應。
這時一身紅的女人掀開簾子走出來,以某種近乎於狂妄的鎮靜下了馬車,儀態優雅一步步走向安格力,安格力被她那坦然的身姿鎮住了,甚至一時忘卻了因為眼中的紅色而產生的煩躁。
“我們隻是路過的,不想惹麻煩,如果能行個方便的話感激不儘,但如果你們一定要動手,沒必要為難她們,我交給你們就是了。”
牛頭人們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戰鬥力懸殊的時候,如果敵人搖尾乞憐,那麼牛頭人們反而會狠狠地毆打!直到把他們打出血性,再心滿意足地把他們放走,如果對方一開始就很有血性地表示要死戰到底,那牛頭人們就更高興了,甚至會擺出不打不相識的姿態和對方認識一下。
這個毛病以血統不純的史爾特最為嚴重。
而作為牛頭人中的牛頭人,安格力自然也沾點,這個時候他就已經很高興地微微挑眉,琢磨著該怎麼不失在牛頭人部落威嚴的前提下給這夥人行個方便,順便稍微給這夥風塵仆仆的人提供點補給,但是此時並不很理解人類風俗的安格力做了件錯事。
“不覺得這樣說話很沒禮貌麼,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還選這種顏色是對我們的挑釁嗎?!”他低喝一聲,用指甲扯掉了對方臉上的紅蓋頭。
那些婢女們一片嘩然,甚至發出天塌般的慘叫。
安格力沒有在意那些小小人類的慘叫,隻是盯著那張對於人類而言或許很漂亮,但對於牛頭人沒什麼特彆的臉,那張有著已經乾涸淚痕的臉上滿是恐懼,甚至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完全不符合她剛才鎮靜的語氣,這就對了這恐懼的樣子才很符合這具嬌軟無力的軀體,但她這麼恐懼卻還是能大步上前與他這位大罪對峙?
安格力隻喜歡勇氣,不喜歡軟弱,但這兩樣衝突的東西組合到一起,莫名讓安格力更為動容,心跳都漏了一拍。
也許是因為她看不到吧,看著那雙晦暗無光的眼睛的安格力心想。
可為什麼那麼悲傷呢,看著那張臉上的淚痕,安格力又想。
那是已經乾涸的反複流淌過的痕跡,並不是被自己嚇出來的。
鬼使神差地,他決定把這夥人留下來。
這不是牛頭人的壞習慣,是安格力的壞習慣,偶爾他有什麼想做的事,都會用另一種做法隱藏起來,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叫做悶騷。
安格力會時不時假裝路過那夥人被‘關押’的地方,除了對那個人感興趣之外,他對人類也有一定興趣,他了解到這夥人是去和親的,還了解到蓋頭被掀好像是挺糟糕的事,不過弗雷帝國已經不興這樣辦婚禮所以又好像沒什麼問題。
有意思的是沒有一個人告訴那個女人說他們遭遇了牛頭人,隻說是遭遇了一夥劫匪,雖然知道是不太想讓她太擔驚受怕的好意,但是被形容成劫匪還是讓安格力覺得好氣又好笑。
你當我是誰,七大罪中的暴怒!是什麼攔路打劫的小毛賊麼?!
但那天之後牛頭人部落的所有牛頭人都在配合這個謊言,到最後,拉芙也不知道自己誤闖入的,是‘窮凶極惡’的暴怒所在的地盤。
“快要到了。”史爾特說。
“嗯”拉芙低著頭。
半掛已經駛入了多米尼克,這是個弗雷帝國的唯一一個臨海城市,也是最發達的城市之一。
發達城市好在人多,也不好在人多,從進入多米尼克開始泥頭車的速度就變慢了,而且一直在轟喇叭,安格力不知道‘路怒’這個詞,隻是偶爾看一眼坐在駕駛室裡的那個人,覺得他異常地煩躁。
“這幫不知道躲還好奇往前湊的傻逼你們好,再把腦袋往前湊,我一油門創死你們!”雷野罵罵咧咧,同時敲了眼後視鏡,看到戴著變聲器和拉芙說話的史爾特大吃一驚,猛回頭,“你媽了逼史爾特,你在乾什麼!!!”
你二哥拚了命救了你大嫂,你當著你大哥麵乾什麼呢你!你還是牛頭人嗎你!
哦對的對的,就是牛頭人。
不對!
史爾特一愣,也震怒,“你媽了逼我們很熟嗎?剛才給我一拳沒搭理你,現在又罵我乾什麼?!”
被罵的雷野一愣,才反應過來史爾特現在還不是那個對自己服帖的手下來著,是一頭傻楞的倔驢。
眼下問題不是這個
雷野瞧了一眼安格力,那頭牛一臉的崩潰,看看表情怪異的拉芙又看看雷野,搖頭晃腦齜牙咧嘴,眼神中隱隱透著哀求。
於是雷野轉過頭不說話了,忍著疼繼續開車。
真是神經
大海。
這個世界的沙灘沒有被開發成什麼娛樂場所或者景點之類的地方,人都聚集在又商船停留的港口,等著購買新鮮的艾德人或者異國的水果,海邊光禿禿的,除了沙子與礁石以外什麼東西也沒有。
下了車之後,史爾特小心地扶著拉芙女士向大海那邊走去。
雷野則是直奔目送他們的安格力。
他現在的心情很不爽,甚至到了有些憤怒的程度,所以以質問的氣勢逼向安格力。
“彆激動,我可以解釋,”安格力的語氣倒是很平靜,“她還不知道安格力是個牛頭人,在她生命的最後好不容易看到大海,我可不希望她被我嚇到。”
“什麼意思,”雷野被說懵了,“什麼叫做不知道你是個牛頭人。”
安格力撓撓頭,快速地講了講往事。
而雷野則是聽著這些,緩緩地睜大了雙眼。
“也就是說在那幾個月,準確地說從你們認識到現在,根本就沒有任何身體接觸?!隻有對話,看也沒看見手都沒握過這和網戀有什麼區彆?”
沉默片刻,安格力點頭。
雷野有種無力感,虛弱地坐在原地。
搞毛啊
他知道安格力為什麼那麼在意探索者們對他的眼光了,他一直在思考人類會不會害怕他,而得到的答案是,初次見麵,是一定會的。
至於他委托的那個變聲器,就是用在這,倒不是讓史爾特替他聊聊往事,什麼也不必聊,他隻是想要讓‘安格力’扶著那個小老太太心平氣和地聽一聽大海,安格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海。
你懂個蛋!那海真重要嗎?!
算了這樣也罷,隻要安格力不覺著有遺憾就行。
他從坐下的姿勢變成躺下,開車過來耗儘了他最後的體力,現在他最後的任務就隻是扛著生命透支的折磨努力堅持一會,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布婭笛為他延續的近千年生命,一口氣燒乾就剩一兩個小時,這超位魔法真是敗家
他眯縫著眼睛又不讓自己睡著,意識朦朧間,他看到拉芙突然站住和史爾特說了句什麼,然後折返。
走向手足無措的安格力。
突然雷野想到了什麼,咧了咧嘴角。
對啊,他去救人的時候,說的是‘一頭牛喊來幫忙’來著啊
拉芙。
她的國家位於沙漠中的一片綠洲,比弗雷帝國的隨便哪座城市都小,因此和親的請求被允諾之後,幾乎整個國家都很高興,能用一個嫁不出去的王女從那個富庶的國家換來相當多的聘禮。
被當作物品交易就是拉芙傷心的理由了,在爬蜥牽動的馬車上她總是哭。
因為生下來就看不見,所以從小到大她從來沒覺著自己是‘女兒’,隻不過是個難以交易的貨物,臨行前父親那沒什麼溫度的擁抱隻不過是為了終於出了貨而開心,與之相比,倒不如陪嫁的這些小婢女們真心實意,哪怕遭了風暴也會從為數不多的食物裡從自己那份擠出一口,生怕她餓到。
所以在大家都害怕她也很害怕的時候,她掀開馬車的簾子站了出來,走向那些她看不到的歹人,她保持著沙漠的女兒的優雅,語氣鎮靜,卻暗暗抓著自己裙擺,幾乎擰出水來。
不成想歹人上來就掀了她的蓋頭。
不好,這是要劫色!
下一秒對方豈不是要用手指滑過她麵頰,說嘻嘻嘻小娘皮姿色還不錯?
拉芙更加恐懼了,不知道自己會被怎樣對待,然而對方連碰都沒碰她,隻是說要囚禁他們一段時間,反抗當然是反抗不了的,拉芙隻能任由對方安排自己的隨行者們找地方住下。
婢女說他們是遭了一群匪徒,還好沒那麼壞。
可是拉芙有著一雙很靈敏的耳朵,對方說話的聲音從那麼高的地方飄下來,走起路來地動山搖,什麼匪徒,很明顯是遇到大隻的魔族了啊,當她笨蛋麼。
不過確實沒那麼壞。
她的隨行者們在這片土地很難狩獵到獵物,然而在這裡她卻每天都能吃飽,再有什麼惡劣的天氣,也沒再影響到她,這還不是她的特殊待遇,隨行的所有人都住得蠻好,這一點從他們之間的對話就知道了,聽大家聊天時的語氣都漸漸變得開心放鬆。
名為安格力的那個大塊頭最常和她聊天。
那一定是個很可怕的怪物,但反正拉芙看不到,而且安格力渾厚的聲音聽上去蠻老實的,他們馬上就熟絡了。
有時候她會問一問他弗雷帝國的事情,那家夥會支支吾吾地講一講,拉芙一聽就知道是胡謅的,因為和那種被人念給她的那種廉價畫本上的描述幾乎一模一樣。
拉芙也會講自己的事,比如說她故鄉的小國,單調的食物,單調的娛樂,單調的生活。
沒過幾天附近就多了一座遊樂場,她側坐在一種叫做‘蹺蹺板’的奇怪東西上,然後起升落下,裙擺在她小小的尖叫聲中上下翻飛。
那個連手都不曾握過,但漸漸與她形影不離的男人帶著她把這些奇怪的東西都玩了一遍,那是她人生中最開心的幾天。
於是在某一天,她試探著提出了一個請求。
“安格力先生,我能和您一起去看看大海嗎?”
對方沒有馬上回答,這讓她有些失落,不過那之後她坐在遊樂場的長椅上無聊地甩動雙腿的時候,會聽到什麼巨大的東西暴力地翻動泥土的聲音,那些聲音簡直有些恐怖,像是怪物摧毀地麵。
不過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麼的拉芙心想,這或許就是她生命裡能聽到最漂亮的海潮了。
那天她心情很好,哇哢哢,和親約定的時間已經很久了,但這沒辦法呀,現在她是囚犯,隻能老老實實地被囚在這咯。
這份好心情直到那天安格力突然放她離開。
關於那一天的記憶,拉芙已經很模糊了,隻覺得自己的心中滿是茫然,完全摸不透那家夥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隻能強繃著鎮靜和他道彆。
後來她來到了弗雷帝國,聽到了她這輩子也想象不到的繁華,甚至比安格力講給她的還要誇張些。
可見識到了大城市的繁華拉芙不怎麼開心,反倒是惦記著再回去玩兩把蹺蹺板,於是馬車上的她第一次笑了出來,她下定決心要辦一件大事。
終於和伽剛碰上麵了,這位剛上任不久的國王對於拉芙而言還是個弟弟,於是她擺出姐姐般的強硬氣勢告訴他,這聯姻吹了,姐不樂意!
伽剛不缺這麼個女人,但是弗雷帝國不能被那麼小一個國家退了婚,隻因為這麼個麵子上的理由,拉芙被隨意地丟儘王城最深處的某個房間。
便是幾十年。
這些年來拉芙試著跑路,可是那些身體正常的妃子們都跑不掉,何況她這麼個瞎子。
後來她不再年輕,不再試圖逃跑,就隻是默默在心裡惦記著那個簡陋遊樂場裡的蹺蹺板,儘管她已經沒資格去穿那身能在風裡上下翻飛的裙子了。
幾十年的時間對於人類太久了。
久到能夠把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完全殺死,變成一個等死的小老太太。
生命的最後這個小老太太就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願望,想要最後再和那個‘歹人’見一麵。
她前半段的人生裡,是等待售賣的瑕疵商品,她後半段的人生裡,被隨意地丟在昏暗的房間裡獨自枯萎,隻有那幾個月她才真正開心,像是沙漠之花一樣盛放過,所以她想說一聲謝謝。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我,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你,我已經太老了,老到連這些情緒都模糊,可是我真的很感激,能夠遇到你,真的是太好了。
拉芙轉身原路返回,背向大海,直奔安格力。
看到她折返安格力像是害怕了似的,下意識退了兩步,最後咬咬牙繃緊身體一動不動,直到拉芙走到他麵前,對方伸出手,摸索著,把手扶在他的腿上,像是扶住了一堵沉重的牆壁。
這一刻安格力緊張的表情就像個孩子,但拉芙的表情沒有半點意外,隻是鬆了口氣,並向上伸出手,一副要抱抱的樣子,居然也像個小孩。
安格力的緊張舒緩,然後是困惑,他張了張嘴沒能開口,以很拘謹的動作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手上。
沒有對話,拉芙指了指大海的方向,安格力心領神會。
夏日的最後,太陽還是毒的,換種說法也還是明媚的,明媚的陽光落在大海上,讓那些波紋看起來就像是成千上萬塊魚鱗,魚鱗閃閃亮亮地又無數次向他們推過來,嘩啦啦地響,安格力閉上眼睛,想要感受拉芙此刻聽到的東西,他聽到了,風與浪重疊,魚反複躍出海麵,遠處的超級大商船駛來汽笛聲逐漸變大,幾分鐘後,它卷來的浪潮將席卷他們腳下的沙灘,讓不屬於沙漠的沙子濕潤,宛如此時拉芙的熱淚盈眶。
安格力內心平靜,連呼吸都變得平穩。
而拉芙悄悄靠在安格力的胸前,聽著他的呼吸輕輕吹過自己蒼老身體的聲音。
在拉芙心裡,這才是讓她平靜的海潮。
“謝謝。”她輕聲說。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