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漫卷,金繡輝煌,廊道朱閣皆懸明燈如晝。
周遭鶯鶯燕燕環繞,腰臀、胸圍、手足…大片大片白膩都切中陳易的心頭,新人行經處,青玉階上鋪滿花瓣,赤色宮絛垂墜廊柱,侍女們笑靨如花,流光溢彩直教人目眩神迷。
不對。
身邊巧笑嫣然的侍女們迎著陳易去廳堂,他的步履雖然未停,但總覺哪裡不太對勁。
然而,偏偏一切都很對勁。
連綿的紅綢在廊道裡拉長,兩側丹桂正值盛放,香霧氤氳纏繞雕梁,景色如夢似幻,恰恰是殷惟郢跟自己描繪過的景象。
她一直對沒能拜堂耿耿於懷,哪怕隻是偶爾提上一句,聽上去不甚在意,可真的不在意的話,就不會在歡好後為此耳鬢廝磨。
…這就對了。
侍女們把陳易迎著走向廳堂,奉上茶水,她們嬌笑著陪侍身邊,說笑解悶。
群峰環繞,亂花漸欲迷人眼,何況陳易這般好色之人,看得見也摸得著的雪白擠入眼簾,叫人不住想做些不能細細描述之事。
陳易一伸手去,侍女們嬌笑著躲開,眼睛帶著訝異和挑逗,紅袖拂過臉頰,略微的瘙癢感引人不住邪笑追逐。
陳易微微勾唇,正要去追,可恍惚間又心有異樣。
不對。
殷惟郢看似大方、實則小氣的性子,怎會給自己安排這般多的侍女,她嘴上說得都很好聽,到頭來卻是口惠而實不至。
陳易定了好一會,默默看著那些侍女,
“你們…都是通房丫鬟?”
通房丫鬟,隨主人陪嫁入夫家,多要陪行房事。
侍女們互相看了一眼,嬌羞地點了點頭。
陳易眸光斂起,正欲抽劍。
卻見一個侍女兩步向前,胸脯豐盈顫顫,較軟地要倒入懷裡,陳易這時仔細一瞧,哪有什麼胸脯起伏,全是平的一張張宣紙。
…這就對了。
陳易慢慢坐回椅子上,讓紙人過來濫竽充數,就是殷惟郢會乾的好事。
說起來,到底有什麼好懷疑的,前因後果都對得上,殷惟郢早早跟自己提及過拜堂之事,而從和神國進入白塔內,最後再到這幻夢之中,他們一路按部就班地走來,其中不少細節陳易都記得很清楚。
“老東西,是我最近…有點疑神疑鬼了嗎?”陳易喃喃道。
“是有點,你不是跟她說好的嗎?”老聖女給予肯定道,可她的語氣聽起來也有些迷糊,“我也有點糊塗了。”
陳易坐定原地,仔細回憶一番,許多細節慢慢鋪展開來,從自己碰到殷惟郢,再攜二女進入白塔,最後抵達此地,無數細節浮出水麵,他回憶得越仔細,就越是發現自己的許多懷疑越是無稽之談。
因果,因果,有因既有果,無數細節構築出完整的記憶,叫人實在挑不出多少毛病。
“對,我是跟著殷惟郢進來的,因為她不放心我一個人進去,一路上我們卿卿我我…等等,我路上怎麼沒草她?”陳易捕捉到一個疑點,旋即便記起了原因,“對,因為路上人多,沒有機會,而且她還跟青元吵了一架,不過跟太一的關係還算不錯…太一,她怎麼知道那是太一?
哦,差點忘了,因為太一私下跟她交代了情況,對…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平白無故,都是由因生果,嗬,佛家的話還是有些道理。”
老聖女聽到他最後的自語,有些應激道:“什麼佛家道理,全是狗屁,你這小子見識太少,世上哪有那麼多因果。”
陳易微微一愣。
老聖女哼了幾聲,一副指點迷津的語氣道:“因果、因果,世上豈是真有因果?若有人路上原本說說笑笑,卻突然手起刀落去行凶,但刀下到一半,卻良心發現停下動作,哪裡來的因果?你如果把這些都歸於因果,那麼因太多,果太少,而且大千世界,哪一個因才是最根本的因?要我說,世上就沒有因果報應,隻有一念之差。”
老聖女下意識的話,讓陳易滯澀過後,原本確信無疑的目光,逐漸變得滿是懷疑。
記憶裡一切或清晰或模糊的畫麵,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幾乎所有看似不合理處都能從細節尋到原因,可世上許多事,根本就沒有、也不該有確切的原因。
陳易默默起身,環肥燕瘦的侍女們一陣驚呼,想要攔阻,他的身形卻如風一旋,刹那間便從廳堂裡消失不見。
…………
代替…代替我?
為什麼要說…代替我……
本來目光逐漸清明的太一,頓時懵然了起來。
她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古怪,再抬頭看向那神女,看著那幾乎毫無瑕疵的麵容,沒來由地,一股無名火從心底深處湧了出來。
代替…她怎麼能被代替?!
她的臉上露出了勃然大怒又痛苦的表情,鄙夷道:“代替我?你怎敢胡言亂語?!”
神女嗡動的嘴唇停下,她直麵著太一的憤怒,指尖已凝聚起絲絲靈氣。
“你這麼完美無缺,又哪裡需要代替我?!”
神女錯愕片刻,意識到什麼後,鬆開了手,眼睛深處掠過一絲恍然大悟。
塔內那時驚鴻一瞥,太一已意識到自己是太一,隻是對殷惟郢的身份仍為主導和認同,因此她替換了太一的殷惟郢的身份。
為免太一仍有牽掛,神女便以殷惟郢的麵貌出現,斬斷其最後牽絆,如似天意使然,一切都按部就班,順風順水。
而恰恰是太過順利,以致於“代替”二字,反倒是刺激到了太一。
殷惟郢便露出淡然的笑,應聲道:“是本道失言了。”
聞言,太一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吐了口氣,心底最後一絲不安,也隨之消弭殆儘。
兩側一列列神像麵容肅穆,盞盞長明燈火照得它們寶相莊嚴,身朝祭壇,寧靜的眉目間飽含期待、虔誠,恭候著太一的歸來。
她緩緩踏上祭壇中心,不知為什麼,心底竟隱隱有一絲期待。
好似她本來就該如此這般,在陳易不知道地方,默默犧牲,此後再也不見。
如此一來,他便會一生為之牽腸掛肚,忘不了她,旋即把所有的情感,傾倒在殷惟郢身上,自此以後,他便會對殷惟郢言聽計從。
太一總覺這念頭格外熟悉,卻不知是從何而來。
神女已然手持法劍,步罡踏鬥,口中誦詠,周遭的長明燈愈燃愈亮,神像投下的陰翳仿佛已緩緩滾動起來,一具一具,一尊一尊,都如似巫覡披著彩衣起舞。
太一生水,並造天地,以成神靈。
因龍虎山伐山破廟,他們曾失去了那片天地,那個時候,一切都顯得安寧而美好,絕大多數事物連名字都沒有,人們從這一方、去到那一方,彼此縱不相識,亦如親朋好友。
上古的美好縱使轉瞬即逝,河流不再清澈,雲彩不再潔白,身披彩衣的人影逐漸消亡,符劍開山的道人們取代了披著彩衣戴牛角的身影,神像破碎、廟宇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三清呆板刻薄的塑像。
神女高聲誦詠,哀傷歎惋的曲調裡,飽含恨意,太一的心隨之動蕩,兩行清淚款款而落。
就在這時,
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突兀闖入。
“殷惟郢,你去哪了?”
神女步履微頓,太一眼淚停住。
片刻後,那熟悉的身影緩緩從狹窄的山道間轉入,他饒有興致地打量這彆有洞天的地方。
他記得這個地方,記憶裡對此有不少印象,曾無意間轉入過此地,還牽著殷惟郢的手,指著神像隨意置評……
殷惟郢也跟他說過,太一要回歸原來的天地之中,唯有如此,塔內殘靈才能複歸安寧,他們或許要因此分彆一段時日,然而與天地同壽,縱一千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那時,陳易予以理解,答應了下來。
許許多多的細節湧入,所以一切都沒什麼好懷疑的……陳易的眸光微微眯起。
神女殷惟郢停劍回身,款款迎去,嗓音清淡而柔和:“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陳易瞥了太一一眼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他完全忽視周遭的神像、長明燈、壁畫,乃至於任何細微處的細節,看得越久,回憶越多,回憶越多,便越是確信,與其如此,不如將注意力集中在二女身上。
殷惟郢噙起一絲笑意,緩緩道:“不是說好的麼?把她送回到這片天地之中,太一生水,並造天地,唯有如此,塔內殘靈才可得安寧。”
陳易還沒開口,便見太一跟著點頭道:“是啊,陳易你趕緊回去吧,殷姑娘等會就來了,我要回去了,不能耽誤你們拜堂成婚。”
二女皆是此言,並無疑點,陳易眸光微斂,如此說來,是不是自己真有些小題大做……他深吸一口氣,看向殷惟郢,問道:“那能不能…一起成婚?成婚了再走?”
殷惟郢目光微滯,一瞬間地斟酌過後,大度道:“你若願意,自然可以。”
“這怎麼可以?”反倒是太一急了,“她才是大夫人,莫說先來後到,單是妻妾相爭,也是妾的不對,今日怎能一起成婚?”
殷惟郢微微頷首,似是認同,而陳易眉頭輕挑,道:“你是說,要我隻娶殷惟郢,而不娶你?”
這話聽得叫人難受,太一眼睛低垂,眼角酸澀濕潤,不知如何作答。
陳易卻步步緊逼:“如果你跟她我隻能娶一個,你要我娶誰?”
“那肯定是她啊!”
太一止不住大哭出聲,
“她傾國傾城、沉魚落雁,可謂天人之姿,更一心玄修、超凡脫俗,彆說是我,哪怕是西施貂蟬重生都比之不及,長孫孝文也差她三分,隻是人無完人,她此生唯一的缺點,就是一個缺點都沒有……”
她的眼淚跟斷線珠子似地掉落,陳易腦海嗡嗡震震,無數新的記憶湧出,替換掉原有的記憶,無數細節擠滿心湖,仿佛都在訴說同一件事。
側過臉,便迎向那清淡而飄渺入雲的容顏,神女緩緩開口道:“如果你非要不可,那今夜就一並拜堂,千年後……”
神女的話驟然停住,目光緩緩向下,瞪大的眼睛裡映入泰殺劍的鋒芒,它破入胸口,將祂徑直貫穿。
“為什麼,陳、陳易…不,夫、夫……”
不可置信的神情凝固在麵上,神女淒絕的顫聲還未吐出喉嚨,陳易的手便再度用力,她的嗓音全都堵回喉嚨裡。
“彆叫我夫君,”
那熟悉的臉痛苦而淒絕,陳易本能似地一絲心疼,隨後驟然的暴怒頃刻而起,
“你不夠下頭,根本就不是我家大殷!”
劍氣自鋒刃間傾瀉而出,神女的身影遍布起密密麻麻的裂縫,如同蛛網一般,她的麵容漸漸從痛苦絕然變作猙獰淒厲。
周遭的神像齊齊震動,寶相莊嚴的眉目間擰出笑容,“殷惟郢”的麵貌崩塌破碎間,無形的殘靈從中抽離而出,眼不見、觸不及,唯有笑聲,漸漸變作狂笑,撕心裂肺,好似風箱嘶吼。
驟然變化落眼,腦海裡無數記憶隨之破碎,原有的記憶漸漸浮現水麵,陳易眸有烈火,滔天而起。
原來如此,不,倒不如說…果真如此。
無聲無息間,巫山神女替換了二人的記憶,縱使有突兀之處,可人麵對突兀之事時,往往會從回憶中尋覓答案。
而這些回憶裡的所謂“答案”,皆是巫山神女所為,輕信於記憶,反而會讓人誤入歧途,加之巫山神女變化而成的殷惟郢,亦有如露似電的清麗氣韻,哪怕是陳易也不免深陷其中。
狂笑傳染開來,四麵八方的神像都在笑,長明燈大火熊熊燃起,笑得淒狂,笑得憤恨,巫山神女驟然而起,淩空踏雲,在這幻夢之中,漸漸顯露出應有的身形。
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其象無雙,其美無極,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
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太一愕然而呆滯地凝望,縱使她心中最完美無瑕的殷惟郢,此刻與之相較,似乎也不相上下,針尖對麥芒間,分不出彼此勝負。
然而,她的耳邊響起熟悉的戲謔嗤笑,
“這算什麼神女?不如殷惟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