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幾乎想也不想,刹那劍鋒出鞘。
既然看不到,那也不必看到!幾乎短短不過半息之間,陳易便橫身轉劍擋到東宮若疏的麵前,劍意外放,一圈圈漣漪蕩起塵埃,恰好飛舞的發絲轉過她的臉頰。
殷惟郢慌張間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便見陳易麵色猙獰且蒼白,喉嚨裡蹦出悶哼聲,渾身如注鐵般屹然不動。
額上襲來鑽心的痛苦,陳易不知這苦楚從何而來,尖利得像是一柄銀針挑破濡濕的宣紙,拚命地要把他的腦子貫穿。
那是什麼?
好似一寸寸腦花迎著尖刺融化,腦子因發炎而昏漲,仿佛撐大數圈,陳易極力凝住心神,迷迷糊糊間,能見到一點拖曳的光影。
陳易竭力撐開天眼。
心湖湖水沸騰,震蕩開來,水濤濤朝兩側推開,璀璨的金光照徹全身三魂七魄,陳易終於捕捉到光影的脈絡。
找到了!
陳易一手如探出蛟龍出海,猛地把那光影自半空中拽下來!
那點光影似乎完全沒想過會被抓住,整個軌跡驟然一偏,身形擰著就被狠狠砸向心湖,湖麵炸起洪峰。
波浪不息的湖麵上,陳易居高臨下,以天眼觀之,終究“看到”這東西的麵目。
那是一團朦朦朧朧的東西,輪廓似乎無邊無際,又似乎隻局限於一隅之地,你可以想象它的麵貌,感知到它的存在,但卻始終看不清,與其說是看到,倒不如說是感知到。
就好像人在閒下來的時候,總感覺身後站著一個人。
陳易麵色平靜,凝神感知著它的存在。
既然露了血條,
那麼做掉並不困難。
唯一的問題是,它…是怎麼來的?
……………
“聖天子,我不明白,你既然說你是從龍虎山來的,為什麼念的都是什麼‘德行’啊、‘仁義’啊這些東西?”
笨姑娘撓撓腦袋,這些天來她在這宮闕裡跟這聖天子交流了許多許多的話,後者瞧上去當真博學多識,像是活了幾千年一樣。
聖天子笑道:“因為那是最古老的東西。”
“啊,那你們正一道的‘逍遙’、‘自在’呢?”
“自然也是最古老的東西。”聖天子頓了頓,又道:“但正一道不是,龍虎山也不是。”
笨姑娘瞪了瞪眼睛,儼然沒想到聖天子會這般與龍虎山劃清界限,驚訝之餘,顯得更困惑了。
“你…不喜歡龍虎山?”
“他們的天地太小了,我從前以為他們是最有德行的人,但我還是看走了眼,所以我離開了那裡。”聖天子眉宇低垂,似陷入回憶中,末了輕聲問:“你見過從前的龍虎山麼?”
“…有什麼不一樣嗎?”
“不一樣,那時這裡還有許多生靈,”他的嗓音格外溫和,滿是念及往事的懷念,“河道邊有許許多多屋子,許多光滑的石子沉在水底,林木叢生,常常見群鳥飛過屋簷,可能是年代太早,大家都叫不出彼此的名字。
河流縱橫山林裡,不停流動,那時還沒有春夏秋冬之分,隻是有的時候熱點,有的時候冷些,但有天熱得水像在燃燒,忽然有人說:‘去看看海吧!’,我們就找上三兩個朋友翻山越嶺去到海邊,看著魚在水裡跳來跳去。
那時我常常會走到一處比較高的跳台,從那裡張開手臂跳下,風就從我四肢流過,後來龍虎山把那裡叫做‘煉魔淵’。”
一句一句勾勒而出的景象引人入勝,笨姑娘癡癡地聽著,待末了三個字落耳時,她大吃一驚,這如鬼域般的煉魔淵,從前竟是那般地方。
聖天子把她的神色收在眼底,而後問:“你有沒有發現那時的龍虎山跟現在的有什麼不同嗎?”
有什麼不同?笨姑娘努力想了想,如今的龍虎山,自是一處洞天福地,七十二殿依次排列山麓到山腳,白袍素衣的道士們山路間來來往往,清淨得出塵脫俗……
仙意盈然。
“不太……靈動?”她不確定道。
山清水秀,仙風飄渺,
卻沒有聖天子口中的靈動。
聖天子微微頷首,輕聲道:“這裡是楚地,最多鬼神的地方,許許多多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鬼神聚在一起,這裡的人們為我們建立了許多廟宇,我們也護佑一方,當遭了戰亂災荒,許多人也到這逃難,也帶來更多的鬼神,而不久後…正一道便來了。”
笨姑娘想到什麼,開口道:“你是說伐山破廟?”
在去往龍虎山的路上,她可是跟陳易請教過不少關於龍虎山的事,其中最出名的事之一,便是龍虎山立派之初,行伐山破廟、掃滅鬼神之事,他們清剿山中邪神惡鬼,滅絕諸地廟宇淫祀,最後終於還了此地一片淨土,建立天下道門祖庭。
“我聽說他們蕩寇除魔,伐廟殺鬼,生人蕩滌,乾的都是大好大好的事。”
“大好的事?”聖天子付之一笑,似是默認,片刻後,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六天故氣?”
笨姑娘哪裡聽過這東西,連連搖頭,事實上彆說是她,便是那些受戒修行的道士們也隻是略有耳聞。
“初天師張道陵自老君手裡得授正一明威之道,受旨罷廢‘六天’,掃滅六天故氣。”
聖天子嗓音微冷,
“太昊、神農、軒轅、少昊、顓頊,還有…昊天上帝,便是他們口中的六天故氣。”
“女媧、祝融、伏羲,都是他們口中的鬼神。”
“既然如此,所謂的伐山破廟,伐的是什麼山,破的又是什麼廟呢?”
…………………
陳易終於弄清眼前的到底是什麼。
一劍既下。
陰陽不測,曰神,民無能名,曰神。
不過是,被龍虎山鎮殺千年之久的一尊不能磨滅的神祇而已……
他再度睜眼,臉上儘是冷汗。
再一轉頭抬眼,便見那些龍虎山道人仍在原地,各自結陣,一張張麵色蒼白,提防著不知何處襲來的危險。
不過,危險不在他們,而是在陳易手上,確切來說,是在心湖之間。
那點光影四處橫衝直撞,奮力咆哮,卻見劍意驚起於心湖,如同天地塌縮成一囚籠,將它困於其中。
沒有泰殺劍在手,陳易也難以將之剿滅,唯有把它困入到劍意天地裡。
緩過來後,陳易深吸一口氣,
耳畔邊,傳來老聖女驚愕的喃語:“是這東西…這可是最古老的神祇……”
“……你認得?”
“它們沒有確切的稱呼,也沒有形體,更無聲音,上古之人與之溝通,多以祭祀邀神降福,而它們也就是我們口中的‘在天之靈’。”
陳易微怔,而後道:“在天之靈?也就是說它們是……”
“祖神,傳說上古的君主死後即升天為神靈,居於帝廷之中,陪侍上帝左右。”老聖女的話語落下,陳易的心思也逐漸下沉。
他早就想過這塔內深處絕不一般,即便如此,被這種古老神祇襲擊,委實叫人始料不及。
這裡的祖神似乎對道士,特彆是龍虎山人懷有極強的憤恨,幸好是有這些道士在前麵探路,吸引仇恨,若非如此,說不準先一步遭殃的就是自己。
說起來,無怪乎之前青元若有所思,她大抵也可能是感覺到了這神祇的存在。
陳易緩了口氣,既然已弄清這神祇的來曆,得提醒一下青元,也最好提醒一下這些龍虎山道士,以免他們白白喪命,而且說不準這昭熥會幾手伐山破廟的法術,足以抗衡神祇。
不過,當然不是這時現身,否則難免被視為罪魁禍首,到時有理也說不清。
念及此處,陳易抹去額上汗水,側過眼,見到東宮若疏將將轉過頭。
她好一會,才緩過神來,“…你沒事吧?”
“無礙,其實該問的是我。”陳易記起那祖神是朝東宮而去,不動聲色地笑道:“你沒傷著就好。”
殷惟郢迎著他的目光,對視片刻,便錯了開來。
一點熱流湧上麵門,竟是羞意。
他這一回倒是英雄救美,按理來說,她該眼冒金星才是,可眼神一交錯,突地心裡難耐,臉頰微微發燙。
所幸就不看他了,不過是英雄救美而已,也沒什麼好稀奇,她經驗豐富,被他救過好多次了。
念頭拂過,又叫人有些奇怪,總像是在說,那時是以殷惟郢的身份被救,這一回不一樣似的……世上唯有庸人才會自擾,念及此處,殷惟郢打住思緒,暗誦太上忘情法。
陳易斂了斂眸子,把她的神色看在眼裡,她的反應還算自然,叫人尋不到馬腳,不過,連句“謝謝”都沒聽到,不知算不算奇怪。
畢竟,在她的認識裡,兩人雖有夫妻之名,但應該不算很熟。
但也說不上有多麼值得注意,說不定她被嚇懵了,沒反應過來而已。
另一頭,景象複歸寧靜,再也無人倒下,道人們仍心有餘悸,目光驚疑不定,手中劍訣遲遲未撤,彼此也不敢挪動半步。
仿佛有陰霾籠罩在眾人心頭,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可怖存在,如同林隙的毒蛇般追索著眾人。
不知過了多久,昭熥遲疑後率先撤了劍訣,停頓了片刻,不見異變的跡象,才踏出一步。
無事。
昭熥雖仍不敢鬆下半口氣,但確認周遭再無異象後,還是抹去了腕口的冷汗。
眾人見狀,神經依舊緊繃,驚疑不定地望向恢複平靜的廢墟,有一人出聲問道:“昭熥道友,這是怎麼回事?”
誰都預料過此番隨行會有危險,否則也不會擔此重托,然而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死亡來得這麼突兀迅狠,上一麵還歡歡笑笑的人,下一刻便身死當場。
莫說反抗,連半點預兆都無,若是早知如此,沒人會淌這一攤渾水。
昭熥環視四周,驀然不知如何回答,眼前斷壁殘垣,那些悲憤駭人的血字,數之不儘的神像殘骸自目之所及處無限延申,都在訴說著龍虎山最古老的過往。
那是尋常弟子所接觸不及的隱秘。
心湖浪起浪落,漣漪無窮,待良久,如日初生,昭熥深吸一口氣,長歎出聲道:“當年我派天師初入龍虎,見此地諸鬼神為禍人間,擾亂人民,宰殺三牲,民眾疾苦卻不蒙其祐,反受其患,橫死夭折者不計其數。正因如此,我派諸天師奉旨開山,伐山破廟妖魔掃平,六天故氣滅絕斬儘……”
話還未說完,便有一道冷淡的女聲道:“看來掃得不是很平,斬得不是很儘。”
昭熥臉色不變,但眸光微微爍了爍,一時沉默。
她就是這脾性…哪怕沒人注意,陳易還是自顧自聳了聳肩。
不過也不是真沒人注意,小小動作落入殷惟郢眼裡。
她猛一側眸,大驚,又是一個新仙姑?
她分明警告過他不要被仙姑蠱惑的!
殷惟郢恨恨咬牙,可有先前的經驗,又下意識轉念去想,她是不是太敏感些了,說不準隻是尋常認識,普通朋友罷了……
而且這仙姑清冷是清冷些,但平平無奇,沒有佳形美容。
眾人目光齊聚昭熥之上,後者略微搖頭,長長歎了口氣,交代真相道:
“出家人不妄語,不錯,青元道友所言非虛,縱使曆代天師有通天之能,然而鬼神早在此地根深蒂固,斬之不儘,掃之不平,因此隻能將那些頑固的殘靈連同斬邪劍鎮於此塔,以斬邪劍壓製住這萬千殘靈。
其中鬼神不乏良善之輩,然道不同不相於謀,連番勸說教化,仍不從命,隻能一並鎮壓於此,故此怨念頗深。
我沒想到,這麼長時間了,都沒能將它們磨滅煉化。”
聽聞此言,眾人眸光凝重,一時麵麵相覷。
陳易挑了挑眉毛,如此說來,他之前的直覺無錯,龍虎山求劍,果真不止是為了對付白蓮教,而是另有圖謀。
說不準,白蓮教背後的神祇,便是這白塔內逃竄而出的殘靈之一……
正作想時,陳易心頭劇震。
心湖裡原本稍有平息的祖神,忽然狂躁不安,劇烈地向外衝撞,發出聲嘶力竭的哀嚎!
“可典籍記載伐山破廟時,那些都、都是邪鬼淫神……”一個年幼的道士似是不敢相信。
話音未落,昭熥亦似有所覺,厲聲喝斷,“住口!”
石室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所有道士的雙腳輕輕晃動,起初像是幻覺,隨後愈演愈烈,整座天地都仿佛翻覆起來,地麵上撕裂開一道道裂痕!
“怎麼、怎麼在動?”
“是地龍翻身?!”
“不,是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
眾道人慌張不知所措之際,昭熥一聲暴喝:“結陣!掃六天故氣之陣!”
陳易眉目淩然,這裡仿佛被激怒,隱隱感知到一個又一個“死者”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向著這些龍虎山的道士們傾瀉憤恨怨火,要把他們一個個生扯骨、撕皮肉,挫骨揚灰,一並埋葬在這塔裡,葬得更深,血更濃烈!
龍虎山伐山破廟至今已近兩千年……
九世之仇,猶可報乎?
十世之仇,猶可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