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白蓮教皆已動身,火光拉作長長一條,穿梭在夜幕間,陳易站在山丘這邊,看得一清二楚。
他牽著東宮若疏的手,凝望著那座注意了許久的白塔。
花草鮮美、落英繽紛,白塔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
陳易正欲再上前,眸光忽地冷冽,流轉如電,手已按住刀柄。
一縷青煙飄來,搖身落地,正是狐仙娘娘。
陳易把手從刀柄上挪開。
“你要到塔那邊去?”狐仙娘娘一到,便定定對著陳易的眼睛問。
陳易微微頷首,白蓮教和龍虎山已尋到塔的方位,他們必然會進到那白塔裡麵。
他早就看見那座塔,同時亦對塔內感到好奇,畢竟這麼多日來,他始終沒有找到東宮若疏跟殷聽雪,還有那把泰殺劍和飛劍的蹤跡,更不要提那些集市裡的武夫。
既然聖天子緊閉宮門不見客,眼下不能硬闖,就隻能先去塔裡看看究竟了。
見他肯定的回答,狐仙娘娘的目光有些訝異,遲疑片刻後道:“我不建議你去。”
“為什麼?”陳易反問,“你知道裡麵有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他們也多次警告我不要到塔裡麵,我也不曾逾矩。”狐仙娘娘說完後,沉默了一會,似在猶豫該不該說下去。
陳易沒有半點不耐,而是慢慢等候。
良久後,狐仙娘娘歎了口氣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是隨一龍虎山門人訪這裡,我為他一路護道,就跟每個初訪此地的人相似,都受到了他們的招待。
期間我們拜見了聖天子,隨後一連在這留了數日,也注意到了那座塔。
他們無意間發現我們的眼神不對,就警告我們不要過去。
但人總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妖怪也是如此,我跟那道人靠近到塔的邊上,聽到裡麵有聲音在叫我,‘媽媽’、‘媽媽’地喊著,我險些就踏入其中,幸好被扯了回來。可是他…他就沒那麼幸運了,他進了裡麵,許多日都沒有出來,為了救他,我唯有苦求到聖天子那裡,聖天子進了塔後,卻隻尋到一張畫皮……
之後我唯有帶著這張畫皮回龍虎山上,隨後就大病了一場。“
陳易聽得認真,雖說狐仙娘娘敘述得很是含糊,但他還是從中捕捉到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他問道:“你…跟那龍虎山門人受了招待,你們也是道侶?”
狐仙娘娘目光並未有小女子般的羞怒,而是一蒼蒼老嫗談及痛苦往事時的眼神一黯,她道:“那時我的確跟他私定終身……”說完後,像是為了避免過於悲切,她又玩笑道:“看來這座塔最見不得情深意篤。”
話語落耳,旁邊的殷惟郢並不在意,她修的是太上忘情,對陳易用情從來淺薄,來日飛升成仙,談及往日或許隻是一語笑過,彆看今日你儂我儂,等二人到了天上為仙侶,大抵隻剩名分而已。
可隨後半晌不到,她又憂心忡忡起來,她用情不深固然不錯,可天下用情之深,莫過於他了。
陳易陷入到沉思之中,照著狐仙所說,這座塔裡麵的藏著某種活物,而且與這些仙人仙子們恰好相反,對有情之物頗為敵視?
陳易想到周依棠,心頭微緊。
其實說不準,一切都隻是猜測……
“既然你真要去,我也不會阻攔,我儘量幫你在他們那邊隱瞞。”狐仙娘娘似看到他眼中的決意。
陳易隨意道謝,便牽著東宮若疏的手,大步向白塔而去。
他們自遠而去,白塔簷角與花草間隔,精致的影子拉長投落,遠遠看去彆樣的鮮亮,似是山水畫卷裡掩藏雲彩後的佛閣。
二人一時都被這份美麗懾住,定在原地,她聽狐仙娘娘敘述其中詭異,本以為會是個魔窟,卻沒想到會如此……靜美。
忽有微風拂過,卷著點點火星,陳易側過眼眸,便見一位位道人教人頂著火炬從身邊魚貫而入,龍虎山白蓮教都來了。
火光下,青元的臉恰好拂過……
……………
塔內彆有洞天。
等那群人進去了一回後,陳易才帶著東宮若疏入內,初初廊道狹窄,僅容兩三人並肩而過,走過幾步後,就會有豁然開朗之感。
眼前這塔仿佛是把廣闊空間壓縮到內部似的,仿佛他們走進的不是一座塔,而是另一個世界。
這座塔不是那種可以登頂形製的塔,而是上方實心,下方中空,仿佛是在鎮壓著什麼,人沿著道路不停往下走,沉入到空曠的地下空間。
陳易跟隨著那些龍虎山、白蓮教人們的步伐,步履不停。
手忽然被扯了兩下。
陳易轉過頭,就瞧見了一張怯生生的臉。
東宮若疏問道:“我們…真要跟著進去麼?”
“你怕嗎?”
“有點怕的,畢竟那狐仙說得這樣危險,”殷惟郢對這種口吻已經手到擒來,“我們不是夫妻嗎?”
陳易想著周依棠,快步緊跟,隨口道:“幸好我們沒那麼情深意篤。”
殷惟郢微微挑眉,話是這麼說沒錯,她附身在東宮若疏身上,陳易也不知她到底是誰,可聽上去總有些怪怪的……
她頓了好一會後道:“萬一…我們進塔以後,變得恩愛了呢。”
“放心,沒這可能。”
殷惟郢暗暗柳眉倒豎,他本就凡夫俗子,還以為她被他折騰得言聽計從,孰不知誰拿捏誰都不知道。不過,見他這麼著急,就暫且忍他一忍,之後他就知道錯了。
試想一下,當她犧牲在他麵前,刹那間往事流過心間,才發現過去自己口頭上的一切不在意,不經意間都銘刻了深情……念頭拂過,殷惟郢一想到他悲痛欲絕的表情,莫名其妙有些興奮,又有些於心不忍。
前方。
一路下來,無論道人還是白蓮教人,初初大家都很緊張,可道路越來越寬闊,路也越走越順,彆說當初所想的危機四伏,連一點異變都沒見到。
眼前所見皆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景象,昏暗陰森需要火光照明,空曠寂靜需要腳步點綴,四周的牆麵上偶爾能見到斑駁不清的壁畫,但也僅此而已。
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
唯一的問題是……
黃渡人不住開口道:“你們沒見到他?”
昭熥頓了一頓,道:“我以為他跟你們一起。”
陳易跟白蓮教看上去走得更近,而且亦是惡貫滿盈的逆賊,跟著白蓮教一起走應是理所當然,然而,白蓮教聖子們的麵麵相覷給了他答案。
這就叫人不得不起疑。
勸兩方合作一起尋塔的是他,但當進塔的時候,他又根本不在。
可他們人都已經進塔了,沒有出塔再去找人的道理,否則被哪一邊捷足先登,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不管他了,繼續走吧,今天能走多遠是多遠。”好一會後,昭熥開口道。
於是,他們不停前進,不停順著寬闊的道路緩緩向下,石壁不斷向四麵八方延申,空間也似在不斷擴大,原來他們兩邊人的火光便能照亮個七七八八,現在卻隻能照亮十之五六,過了不久,隻能照到三三兩兩。
麵對愈來愈寬闊的空間,他們也愈來愈渺小,像是走在盤子裡的螞蟻,而隨著空間的擴大,景象卻依然沒有變化,仍然那麼空曠死寂,一股沉鬱的氣氛擠壓在隊伍的上方。
隊伍裡便不由響起細微的閒聊聲,起初是兩三個人女修嘰嘰喳喳,隨後慢慢擴大。
“那個陳易…怎麼沒來?”
“不知道,可能臨到頭怕了吧。”
“切,我還以為他有多厲害,像這種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銀樣鑞槍頭。”
女人聊起天來,總是開始得不分時候,結束得也沒個時候,聊到興頭更不知時候。
“瞧他名聲傳得厲害,說不準是個不行的呢。”貌美女修悻悻然道。
這時,另一個女修接話道:“話不能這麼說,他生得醜陋的名聲也傳得很厲害呢,你們記不記得那張畫,尖嘴猴腮、醜頭怪臉,一開始看到都嚇我一跳。”
“說不準真長這麼醜呢,江湖人都會點喬裝易容的功夫。”
“是啊是啊,不然哪裡說他是癩蛤蟆吃上天鵝肉,高攀上太華神女啊。”
“哈哈,那看來真是頭癩蛤蟆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話音蕩漾在這地下空間裡,談論著陳千戶身上的種種八卦。
殷惟郢聽得那叫一個膽戰心驚。
她分明記得,那些張貼天下四方,廣而告之的通緝畫像,可都是她父親的景王的手筆。
他還做西廠千戶時就跟景王府素有仇怨,景王也從不喜歡這上門女婿,隻是看二人是道侶,捏著鼻子認下罷了,陳易被天下通緝,畫成醜頭怪臉固然容易隱藏,可那畫像裡,很難說沒有一點怨氣在。
話音飄來飄去,陳易臉色晦暗不清,隻深吸一口氣,喃喃道:“殷惟郢……”
女冠打了個激靈,險些就下意識要舉手投降。
可猛一回神,記起自己本尊根本不在這裡,殷惟郢鎮定下來,好一會後吃驚道:“殷…殷惟郢……是誰?”
陳易頓了下,轉頭便見她湊了過來,滿臉擔心地看著自己。
她小心翼翼問:“你…你不會跟彆人有奸情吧……”
陳易腳步停了一停。
莫名其妙有種一不小心走漏風聲,被捉奸當場的感覺。
瞧見他臉色微僵,有點難堪又不知所措的樣子,殷惟郢暗暗笑出聲來,他可是極少在她麵前吃癟的,若不趁此笑上一笑,更待何時?
卻見陳易沉默了好一會,緩緩解釋道:“不是誰,就我一個道姑朋友。”
殷惟郢眼睛都瞪大了,刹時笑臉僵住。
媽的,回旋鏢砸臉上了。
哪怕知道他不過是虛與委蛇,但這話聽得人生氣,可有多少氣都隻能暫時忍著,打碎牙往肚子咽,她強做鎮定,滿臉人畜無害道:“哦哦,看來是我誤會你了。”
“嗯,你誤會我了。”
“…對不起。”
“不客氣。”
聽他來一句氣死人不償命的“不客氣”,女冠狠狠跺腳,好你個小小金童,給我等著。
女修們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終於惹得昭熥不得不出聲喝止,警告眾人切莫鬆懈,眼前可不是什麼洞天福地。
聲音漸歇,唯有腳步聲與呼吸聲,其中還摻雜著點點火星的劈啪聲。
而不知過了多久,這些枯燥的聲音裡穿插進一些突兀的“嘩嘩”聲,由遠及近,不斷回蕩。
“有暗河。”有人不住出聲道。
那是條地下暗河,水流湍急,足足有幾丈寬,眼前出現一個陡峭的坡度,暗河順著不斷往下方流去,稍有不慎落入水中,就會被衝得粉身碎骨。
所幸的是,暗河上架起了石橋。
石橋拱在暗河之上,不修邊幅,踏上去穩穩當當,像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眾人慢慢跨過石橋,緩緩抵達對岸。
複行數十步。
“那是……”
話音剛剛落下,便停住了,他們自進白塔內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不一樣的景象。
那是一座古寺。
一座靜靜地坐落在前方深處,青燈古佛,燈光如豆的古寺。
好一會後,眾人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這白塔下的空間裡,竟然坐落著一座古寺,如給人一種核桃上雕船之感,哪怕是再如何見多識廣,初見時也免不了被鎮住一刹。
“是那、真是那!近了,真空家鄉已經近了!”
最先響起的是白蓮教人們的驚呼,他們仿佛印證了預言一般,一個勁在那邊尖叫連連,熱烈的興奮湧起,口中誦著一句句簡單重複的經文。
昭熥回過神來,側頭問道:“你們知道這裡?”
“知道,當然知道,傳說是真的,要進入到真空家鄉,必然會先走過無生老母的寺廟,到了、我們真的到了……”
素來穩重的紫慈航都激動得語無倫次,其他白蓮教人的興奮可見一斑。
昭熥退後幾步,既然這些白蓮教人這麼激動,那就把他們護在身前。
陳易雖然驚訝,但沒有急於靠近,既然這些白蓮教人和龍虎山人比他更驚訝,那就把他們都護在身前。
白蓮教人們打著頭陣推開大門,進入到古寺之中。
古寺內寂靜無聲,跨過大門,兩側並沒有熟悉常見的四大天王,到了內部,隻見一株蒼勁魁梧的菩提古樹立在中心,在這沒有陽光的地下空間,古樹卻高達五六丈,枝葉茂盛間閃爍著青翠的光澤,如同美玉。
相較於之前一路空無寬闊的景象,這座古寺截然相反,古意盎然間,帶來無儘曆史的寧靜和蒼涼,儼然不似人間之景,它給人一種叫人仰望的氣勢。
眾人心底都生起一股望而生畏之感,慢慢打量著古寺的周遭,這裡荒廢了不知多久,而且形製與如今見到的寺廟截然不同,並沒有那麼多的佛像菩薩像羅漢像,大雄寶殿裡唯有屹立著一尊石佛,除此以外,空無一物,流露著無儘的禪意。
相較於道人們的好奇與驚訝,白蓮教人們的反應近乎狂熱,他們不僅跪伏在地上叩拜,以一種難以想象的虔誠姿態,不停地磕頭念誦著教內的經文。
道人們唯有遠遠躲開,等他們冷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這種狂熱終於有些停歇,昭熥正欲上前發問,紫慈航卻率先一步走了上來。
“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在這裡歇息吧。”紫慈航喘著粗氣,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道。
“這是什麼意思?”昭熥算算時間,時候不早確實不錯,他們也有歇息的意思,但不想在這古寺裡。
紫慈航不願多做解釋,語氣狂熱道:“我們不能走,必須在這裡麵守一夜的齋,不然不然就進不來真空家鄉了,你們要走就自己走吧。”
“你們這又是什麼話?”昭熥當即爭論起來。
可扯皮了許久,這群白蓮教人怎麼都不肯離開,昭熥無可奈何,實在不敢他們龍虎山道人獨自前進,那不僅是在幫白蓮教探路,更是把後背暴露給彆人。
於是,他們也隻好在這裡歇息。
昭熥寬慰眾人道:“沒事,先在這歇上一歇,不會有事,明日一早我們就動身,。”
然而,
當夜,
有人不小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