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縱是死了,也不一定知自己死了,還以為自己沒死,隻是思緒多多少少渾渾噩噩,不太靈光。
若是草草便將人埋葬,致使魂魄在還未弄清情況下看見自己被活埋,自然怨煞橫生,忍著灼骨燒魂之痛化作厲鬼。
為什麼要守靈的緣故,就在於此,人不一定知道死了,但看到一大群平日裡見都見不到一麵的遠房親戚興衝衝來吃席,就明白肯定有誰死了。
誒,那個人怎麼就是自己?
死者這時會恍然大悟,哦,原來這群逼人是來吃我的席。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佛門所謂的明本心,就在於此,到了這裡,便離開悟不遠了。
而東宮若疏發現自己走路飛一樣快,從前沒有這麼快過,就感覺自己可能是死了。
這時被陳易用火光一照,發現自己沒有影子,就知道自己死翹翹了。
斷劍客的劍意哪怕有誅仙威能,終究隻是劍意一縷,山崩地裂又如何是一劍能敵,東宮若疏印象裡自己眼前一黑,一氣起不上來,便被洪流徹底淹沒。
借著火光,東宮若疏打量到陳易和殷聽雪拉長的影子,知道他們沒死,不免大感遺憾。
隻有自己一人做了鬼,以後會不會孤單?
幸好她生前活得沒心沒肺,死了也不必太過傷悲。
聽到這不著調的想法,殷聽雪愣了下,終於出聲道:“東宮姐姐你怎麼……”
“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這樣了。”東宮若疏晃了晃身子道。
魂魄虛幻飄渺,但終有其形,哪怕做了鬼,東宮姑娘依然身姿傲人,讓小狐狸難以望其項背。
陳易也回過神來,心中疑惑,可他雖在陰曹地府裡上躥下跳過,卻沒做鬼的經驗,隻是隱隱覺得不對。
陳易略微沉吟,心聲沉入方地裡,“這是什麼情況?”
殷聽雪耳朵微側。
陳易好像總會跟誰說話,他方地裡藏了個人,不過聲音很蒼老,殷聽雪也就沒怎麼在意過。
方地裡,老聖女緩緩回道:“這姑娘不一般,死了一瞬便知自己死了,沒半點怨煞就罷了,連喜怒哀樂都沒有多少,無悲無喜無癡無嗔,有點…菩薩相。”
陳易眉頭微挑,他這輩子跟菩薩最犯衝,惹上這些就沒碰到過哪怕一樁好事。
不過糾結這些無意義,陳易道:“老東西,你不是從這些地方被挖出來的麼,還是你建議我去高處看看情況。”
“我一直待在鼎裡,可不知會是這麼大的動靜。”老聖女以神識感知著東宮若疏,嘖嘖稱奇道:“她魂魄完好無損,沒半點折傷,想來死時沒半點痛苦,她的身體很可能還完好無損。”
陳易腦子裡蹦出“安樂死”三個字,雖說用詞不精準,但想來也差不了多少。
如此說來,隻要身體還沒腐敗,應當還有活的機會。
想到這裡,陳易鬆一口氣。
他開口道:“東宮姑娘,知道自己被衝到什麼地方了嗎?”
東宮若疏誠實道:“不知道。”
問她還不如算卦,陳易早對她的回答有心理準備。
“那你記得什麼?”
東宮若疏道:“我隻記得自己在裡麵好像打了個滾,然後就被一陣大風吹出來了。”
陳易把她的話記在心裡,旋即掐住指尖算卦,法力遊動,稀薄靈氣逐漸彙聚。
卦象指向北方,那正是墓穴深處。
頭頂繪有壁畫,色彩斑駁,隻能依稀辨認出模糊輪廓,那是神人珥蛇圖,陳易曾在地宮之中見過,夏啟便以珥蛇踏龍的形象呈現。
陳易朝那一望,破碎的祭壇依舊靜靜破碎,高據壇後布滿細密羽毛的屍身,羽毛根根直立,火苗一晃,恍若褪了彩漆的神像正俯身盯著螻蟻。
不知為何,陳易喉頭突然發緊,眼前的屍身分明已死透,血也流儘,僅剩乾癟的皮膚貼著骨頭,可站在那裡,竟感覺如有山嶽重壓,讓人脊背發酸。
眼眶空洞深邃,一望無儘的漆黑,嘴唇長大著,無聲間訴說著什麼。
不安拂過心頭,陳易默默凝望。
“看出什麼來了麼?”老聖女道。
“什麼?”
“羽毛…他們身上的羽毛。”老聖女倒吸口冷氣,緩緩道:“羽化…羽化成仙啊?”
上古仙人?
陳易倏然一定,心底驚愕,哪怕死在他手裡的仙人不計其數,但他從未見過這種渾身生羽的上古仙人,更未想過他們全都殉葬在這地宮之中。
到底怎樣的人物,才能叫上古時代的仙人也一並陪葬?
陳易心中凜然,老聖女繼續道:“這是楚墓。”
“怎麼看出來的?”
“那裡…那是楚地水神禺彊……”
陳易隨著老聖女所說的方向一望,便見祭壇的北角未破損處,見到人麵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的紋樣。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這裡是楚地,而楚人奉顓頊為始祖,禺彊輔佐顓頊管北國玄冥。”老聖女緩緩道:“楚地盛巫鬼,春秋之時,許多中原不再祭祀的神祗,楚人卻偏偏祭祀。”
陳易恍然有所頓悟,白蓮教亂來勢洶洶,極其突然,皆因秘境而起,無人事先有所預料。
若是如此,他們是挖掘到了古楚的秘境,因此才有了掀起教亂的能耐。
楚人好祭鬼神,而恰好,白蓮教最善驅神趕鬼。
“你說白蓮教的背後…會不會有尊被挖出來的神?”
老聖女回道:“難說。”
短短兩個字,哪怕並不確定,陳易一樣心底掀起驚濤駭浪。
思緒起伏之時。
嘎吱嘎吱的細微聲音傳來,眼角餘光裡,壇後高踞的屍骸似在緩緩膨脹,陳易這才發現所有屍骸的羽衣都在無風自動,那些本該板結的絨羽層層翻湧。
座上仙人的嘴唇竟緩緩蠕動,像是在說話,
微風拂過,陳易聽到了細碎的話音: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
魂魄啊,回來吧,為何還留在遠方?
陳易舉著火把緩緩前行,心中頗不平靜,他知白蓮教雜糅諸天神佛,而且教義淺薄,世人謂之教眾愚鈍癡迷,凡是神祗都奉為白蓮教神,但他實在想不到,白蓮教竟然能挖到這樣一處上古墓穴。
這固然有天下亂武在即的緣故,可世間盜墓摸金之人何其多,但真能盜到這種地方,還是要有些本事的,重要的是,楚地茫茫萬裡,白蓮教竟能確認此地所在,這一點就頗為耐人尋味。
陳易不得不深思,如今白蓮教背後的“無生老母”到底是哪一位上古神祗。
殷聽雪緊跟在陳易後麵,小聲問道:“陳易…那些人呢?”
“不知道,可能都死了吧。”陳易如此道。
殷聽雪眉頭癟了下來,沒有說話。
陳易知她天生有憐心,隻輕輕歎了口氣,眼下還是尋到東宮若疏的屍身要緊。
笨姑娘飄著跟來,她興致勃勃地打量著周遭,半點緊張都無,仿佛是來踏春郊遊一般。
陳易舉著火把走在最前,與地宮時所見不同,墓道牆角各處並無散落的玉器、青銅器皿,更無殉葬的屍首白骨,事實上,從入內時所見的幾具羽化仙人屍身,陳易就沒在這裡見過彆的屍身,一路上更無陪葬的棺木。
唯有綿延的壁畫。
鳳鳥啄蛇、龍魚化身、鹿角立鶴、蛇首人身,密密麻麻連綿不絕的壁畫仿佛是有一筆畫就,中間毫無斷裂之處,讓人頭皮發麻。
沿著墓道深入,周遭流淌著不同尋常的安靜,陳易唯有聽見他們的呼吸聲、腳步聲,他已入三品,耳聰目明,可偌大的空間,竟再聽不到彆的聲音。
深沉,幽邃。
壁畫上的諸神偉大地靜謐著。
不知走了多久,陳易望見墓道儘頭是一麵石壁,纂刻著密麻紋路,如宮闕城門,從殿廳到墓道儘頭延伸的壁畫到此而止。
大門裂開一條僅容三四人通過的裂縫,陳易當即自門而入,轉過門,眼前景象驀然空曠起來,仿佛自成一片天地。
陳易的目光往裡麵延伸,祭壇呈圓形,冒著猙獰裂縫,這裡裝扮做天壇模樣,諸如帷幔、銅鼎、香爐、幡旗等等裝飾禮器一應俱全,然而中央法台上空無一物。
法台上唯有古老繁瑣的符號,以朱漆為底,紋路由黑金二色所繪。
“這是……”
“祝融,祭祀古火神祝融的神台。”老聖女兀然開口道,“楚人自稱為祝融之後,詩雲,‘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之伯庸’。”
“祝融?”
陳易喃喃道,如今這世道,佛道儒並立三教,餘下皆為九流,上古之事早已無人問津,藏匿於隻言片語之中,他沒比尋常人多上多少,隻依稀記得,上古之時,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而撞不周山,天柱折,天門開裂。
念及此處,陳易忽道:“老東西,你說的‘帝’…是誰?”
“高陽,又或者說…顓頊。”
陳易神色微動,心中凜然,馬上又問:“顓頊跟祝融又是什麼關係?”
“據我所知,顓頊即是祝融,或者說…祝融之一。”老聖女頓了頓道:“無儘歲月以前,祝融是神位,在其位者為祝融,顓頊是祝融,大禹也是祝融,司掌天下之火。”
得了回答,本該就此點頭肯定,陳易卻旋即直問道:“你怎會知道這些?”他忽然又想到什麼,緩緩道:“你們明暗神教拜火,即是拜祝融?”
“拜火?”老聖女冷笑了一聲,“我們不隻是在拜火,我們是在拜‘明’,明即是光,即是明尊,凡物有明,我們都拜,隻不過那些人見我們拜火覺得稀奇,所以蔑稱我們是拜火教,可放到上古年代,也不知誰稀奇。”
“不過有一點你說得不錯,我神教確有祝融之位,隻不過不叫祝融,而是……”她頓了頓,緩緩吐出幾個音節,“持世明使。”
陳易懷中有兩頁金紙,皆是神教經文,他仍未仔細鑽研,而他對明暗神教雖有了解,但並不如聖女們深入,此刻兀然聽老聖女說祝融即是神教所說的持世明使,更多是一頭霧水,隻能暫時先記下來。
這時,殷聽雪突然叫道:
“人?那裡有人!我聽到聲音了!”
她扯著陳易的衣角,引他去看,在那深處隱隱約約望見一個人影。
陳易回過神,提著火把照了過去,凝神遠望,便見那一襲布衫。
竟是儲意遠?!
陳易快步而去,那白蓮教香主呆呆立在那裡,雙目無神,仿佛人俑一般,他沒有死,不知經曆了什麼,而在他身後,是一扇龐大的青銅門,上麵蔓著暗沉的赤紅色。
“儲香主?”陳易低聲喚了兩聲。
他恍惚間抬起頭,慢慢地朝陳易伸出手,麵上掛起慘白的笑容,
“來…跟我來……”
話音輕顫,他重複了好幾遍。
這是丟魂症,陳易一眼便看出他缺了魂魄,儲意遠嘴唇嗡動著,不斷地重複,要陳易他們跟他過來。
青銅門牢牢緊閉著,仿佛其中有什麼存在深藏其中,儲意遠的話音還在耳畔,聽得越久,越有種與他隨行的衝動。
陳易眸光微斂,低頭掃了眼卦象,他沒有急於為儲意遠喚回魂魄。
反而慢慢道:“怎麼進去?”
他倒想看看,裡麵究竟藏了什麼。
隻見儲意遠緩緩湊近青銅門,門上那些符號似乎突然開始滲水,暗紅液體順著蛇紋往下爬,空氣裡的土腥味混進了鐵鏽味。
“是牲血。”老聖女道,“摻了辰砂,封魂用的。”
陳易兀然想,方才從仙人屍身處聽到招魂的幻音,而眼前的青銅門則塗抹著封魂的牲血,二者必然有所聯係。
招魂…把魂從遠方招入這墓穴裡,關入到這青銅門裡麵?
陳易神色微動,一念起,諸念生,些許線索串聯起來,讓他對這地方有了諸多猜測。
門已在儲意遠的手下緩緩打開一條裂隙。
他暗暗摸了道符籙貼在身上,然後朝儲意遠道:“帶我們進去。”
儲意遠緩緩踏入其中,呆滯的麵色籠上黑暗,陳易一步踏先,殷聽雪緊隨其後,東宮姑娘大步跟著踏了進來,卻在這時,儲意遠倏地怒吼道:
“你不能進去!”
東宮若疏愣了一愣,陳易看向她,她撓撓腦袋,不知儲意遠為什麼不給她進去。
陳易心中疑惑,東宮若疏不能進來,是因她是魂魄?可這青銅門塗抹著的卻是封魂的牲血。
難不成……東宮姑娘已經進去過了?
陳易兀然記起東宮若疏說過,她好像在裡麵打了個滾,就被一陣風給吐出來了,而東宮姑娘肉身的方位,卦象顯示就在深處。
隨著線索的串聯,輪廓逐漸清晰,陳易勾唇而笑,裡麵藏著的存在…在食魄,而東宮若疏的魂魄,顯然不怎麼好吃。
陳易道:“你在外麵等著,我給你幾道符籙,千萬要小心。”
說罷,陳易當即拋去幾張符籙,黃紙上的文字飄起,落到東宮若疏掌心,笨姑娘點了點頭,轉身旋即離開了這處地宮。
儲意遠緩緩轉身引路。
陳易拉著殷聽雪緊隨其後,沒有半點分心,一路上他又看到壁畫,上麵的紋路比之前所見更為繁複玄奧。
待到儲意遠走到儘頭時,前方豁然洞開的空間讓陳易刹住腳步。
九尊兩人高的青銅鼎圍成環形,鼎身鑄滿鼓凸的眼球紋,所有瞳孔都朝著中央石台。
數十道身影無聲立在台下。
那都是白蓮教人,同樣的麵無神采,仿佛人俑般圍著石台站立,雙眸空洞,瞧不出半點情緒,陳易微微泛起雞皮疙瘩,待在這裡,似乎有種被同化的觸感。
目光再往上一挪,台上歪著具玉棺,棺蓋裂成三截,一截插在鼎耳上,一截壓著堆發黑的竹簡,最後一截斜斜沒入地麵,裂口處爬著藤蔓似的血紅根須,正隨著火光起伏蠕動。
“那是什麼?”
陳易不由出聲道。
儲意遠的臉龐嗡動了下,他有些僵硬的轉過頭,無神的瞳孔中,竟多出一分狂熱。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他低聲喃喃。
陳易斂著眸光,決定親眼過去看看。
待他緩緩走上台階。
陰風搖過,兩側的青銅燈盞倏地依次亮起,火焰照得白蓮教人的臉龐幽綠,他們倏倏抬起頭顱。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他們兀然齊齊開口,聲音高倚起來,陰風中如同撕心裂肺的呼喚,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大司命!”
殿內鬼火暴漲,陳易猛地抬頭,便見棺木之中,緩緩垂下一截蒼白手臂,指節反折著摳進石縫。那東西爬得很慢,關節發出濕木折斷的脆響,血紅根須順著棺沿蛇行,拖出黏膩水痕……
陳易喉頭發緊。他聞到了濃重的土腥氣,像是暴雨前翻開的舊墳。
棺中終於坐起人影。
陳易看到十二旒玉冠,看到巫祝似的玉衣上乾涸的血漬,看到那肩上蒼白腐敗的頭顱……
青銅鼎突然齊齊震顫,鼎耳懸掛的銅鈴無風自動,卻不是清脆鈴聲,而是類似嬰兒夜啼的嗚咽。
老聖女道:“彆動!“
可說時遲那時快,
陳易已經一拳轟出,生生把這爬起來的醃臢玩意錘回到棺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