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寧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
殷惟郢額上冒了一滴冷汗,下意識回想起先前的話語。
明裡暗裡給閔寧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她這時才發現,自己從未想到過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萬一以後…陳易打不過閔寧。
殷惟郢從遇到陳易起就一直被他壓製,每每反抗,都要倒黴一通,隱約間已覺她這夫君不可戰勝,連她都隻能來軟的拿捏。
可如今一看閔寧的表現,若讓她繼續曆練下去,說不準有朝一日,陳易的境界都要差之一籌。
殷惟郢心如電轉,覺察閔寧打量自己神色,麵無表情道:
“嗬。”
閔寧的愕然一閃而過。
大半年不見,這景王女是有些變了?
放在以往,說不準那話已激得殷惟郢動怒,畢竟這女冠心境從來跟玻璃似的。
其實想想也是,她應該是在那人手裡折騰過多回,早已習慣了大起大落。
閔寧隨手一拋,把頭顱丟到了地上。
陸英小心探頭看了看,比對了下,發現跟那灰衣道士的骨相果真相差無幾,隻是這頭顱滿嘴獠牙,屍斑深重,發絲乾枯,已經屍變已久。
而霧氣也比之前要稀薄了許多。
閔寧懷裡掏出水洗了洗手,洗完把手給甩了下,
“路上碰到這東西,我順手就給宰了。”
殷惟郢麵色如常道:“還不錯。”
話是這樣說,但哪隻還不錯…
女冠掃了眼,略作卜卦,就知這化魔屍身境界非比尋常,若以武道論述,其肉身強橫已將近五品境界,至於其魔煞之深,更是非結丹境圓滿不可降伏……
這閔寧怎麼就這麼強了。
殷惟郢暗道不妙,本以為自己這半年來更上一層樓,如今一對比,竟然小巫見大巫。
以後萬一閔寧把陳易給霸王硬上弓,打至跪地,自己豈不是門都沒得進……
隻怕是自己要求著閔寧彆斬赤龍了……
……………
重陽觀。
全身骨頭好似被剁碎一般,想著隨意一動,便冒起摩擦的咯咯聲響,喉間氣息發緊,衣裳鮮血黏乾,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彆人的血。
床榻上的陳易豁然睜眼,那時的劍光殘影好似迎麵而來!
他下意識抬手要擋,舉到一半時才反應過來。
結束了……
陳易按了按腦袋,深吸一氣,
“嘶。”
他低嘶一聲,渾身鈍痛,虛弱地把手臂放了下來。
掠著刀光劍影的畫麵湧起,不久前的回憶撲麵而來,錦門山道中劍風急奔,迎麵呼嘯,殺氣激得人起雞皮疙瘩,仿佛有實質般化作一條條白線,自己卻不知哪一條才是真正的劍光。
隻有猜。
風沙拂麵,憑著本能斬下一劍,瞬間金石交擊,炸開一簇火星飛濺,洶湧的劍意崩騰而來,震得陳易的手腕此刻都仍有些顫意。
還記得風沙中…孤煙劍的臉。
那是一張咧嘴大笑、極度驚喜的臉……
劍鋒交錯的興奮似閃電般傾瀉下來。
“不一樣…跟我的劍不一樣。”陳易喃喃自語。
“什麼不一樣?”
話音落下,隻見魏無缺的身影從門外走入。
陳易略微沉吟,沒有急著回話。
魏無缺拉開椅子到陳易床榻跟前坐下,道:
“我聽說,你跟孤煙劍交手了?還打了個平手?”
“勉強算是平手…”陳易回憶了下那時孤煙劍的沛然劍意,好笑道:“這也算重傷?”
魏無缺道:“這已經是重傷。”
陳易默然下來。
魏無缺凝望著病榻上的陳易,繼續道:“我聽說,你說他…玩得很開心?”
陳易眸子微垂下來道:“他很強…而且純粹,便是我殺光了那群西晉諜子,他都沒有一點憎恨,跟我動手前還哄了哄孩子,最後交手起來…很像是在玩。”
魏無缺慢慢道:“可能他不知道什麼是生死搏殺。”
“不知道?或許吧。”
陳易也不清楚,他隻記得孤煙劍出手得極其儘興。
這時陳易又想起之前山同城街上偶遇,或許從那時起,他就敏銳地盯上了自己。
長劍輕敲顫鳴,那擰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狼顧之相仿佛近在眼前。
好半晌後,陳易回過神來問道:“我這是在哪?”
“重陽觀。”
…在重陽觀,陳易猛地想起殷惟郢和陸英今日過來封印劍池秘境,
“她們在哪?”
魏無缺沉吟片刻後道:“法台之上,忽降一道天雷,她們突然不見了,已經派人去找了……”
………
到了翌日清晨時分,籠罩著林間的鬼霧也消失殆儘。
天色雖仍舊昏沉,沒了霧氣,密林的視野一下開闊起來,閔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走了一走,沒有了之前兜圈子的阻塞感。
一行人把紮營的東西收拾好後,就要按著山路繼續前行。
剛剛踏上山路,便見有道身影急匆匆地走來。
一看,不是彆人,正是那位自稱掌律長老的灰衣道士。
他走到三人數丈之前,鄭重萬分地施下稽首,
“小道謝過諸位除魔衛道。”
三女略感意外,特彆是閔寧,她原以為昨夜之事是這灰衣道士從中作梗,可人家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如此。
閔寧略作琢磨,正欲開口,殷惟郢卻先道:
“長老不必多禮,有什麼話便直說。”
“小道昨夜見鬼霧漸稀,便有猜測,如今一看那魔障果然潰散,感念至深,特趕來道謝,”
灰衣道士頓了頓,而後問道:
“敢問幾位這一路直上山巔洗劍之處?”
“不錯。”
灰衣道士歎了口氣道:“那隻怕是難了,這幾百年間,洗劍池突生大變故,竟遭妖魔鬼怪侵擾,沿路艱險難以言述,貿然卷入其中,容易有覆身之禍……”
“詳細說說?”
灰衣道士微微頷首,繼續道:“小道必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一路妖魔鬼怪雖多,但若持我重陽觀的令牌,能避開許多危險。”
殷惟郢瞬間意會到什麼,“這劍池秘境裡的重陽觀道士…都化了魔?”
“大多如此。”灰衣道士哀歎後道唱一聲。
“那令牌在哪裡?”
“就在小道坐化的洞窟裡,多年以來,這洞窟一直被小道魔障占據,小道一直無法接近,今時今日,終於是能看看生前坐化之地了。”
…………
雷霆的炸鳴不絕於耳,一行人走了一段距離,山巔的輪廓清晰了些,犬牙交錯,棱角如似撕裂,不難想象那裡曾經曆過一場驚世駭俗的大戰,陸英走在山道上,偶爾能感受到些許劍意流過。
這些劍意零碎,像是小魚般遊過身邊,極易被人忽略,陸英卻感受到它們好像繞著自己打圈,像是自己身上有莫名的吸引。
陸英也不知這是為何。
她雖為劍甲首徒,隻是武道修為從來不過關,莫說是與閔寧比,便是練武五六年的把式都比不過,比起劍法,她反倒是道法上更引人注目。
走在最前麵的灰衣道人侃侃而談:
“洗劍池年歲悠久,是仿照重陽宮祖庭的洞天秘境所開拓而成,曆代重陽觀全真道人於劍池中淬煉仙劍,一為內丹修行,斬卻三屍九蟲,二則為普濟度世,降妖除魔,所以小道那時才會說幾位說岔了,我輩道人,斷不是獨善其身之徒。
我輩道人,不求來世,隻求長生,故此看似隱世,但這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有天壤之彆。”
閔寧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她對於長生之事從不感冒,雖然在著雨的教習下學了些道法,但也隻是為了方便,在她看來,管他什麼全真正一神霄…全都是牛鼻子。
於是,她決定問些更有意義的事:“請教道長,這洗劍池聽說自樓蘭劍皇與劍魔吳不逾一戰後便幾近崩潰,可真有此事?”
閔寧從來好劍。
吳不逾,天下劍客繞不開的三個名字之一,坐鎮了近一甲子的天下第一,這一甲子敗於真天人許齊,武道修為一落千丈,最後一次現身,已是在十年前的劍塚中。
傳言寅劍山劍甲周依棠曾入劍塚擇劍,其年歲尚輕便登臨武榜,不知與此有沒有幾分關係。
隻見灰衣道人麵露回憶之色,道:
“那時小道雖已是孤魂野鬼,但也遙遙看見二人大戰的風采,隻記得天昏地暗,山勢震蕩,洗劍池無數仙劍隨二人劍意而動,雷蛇滾動,劍氣交錯,隻怕所謂劍仙風景也莫過於此。”
“在這之後呢?”
“在這之後…”灰衣道人的眉目皺緊,“天裂了個口子,像是…開了個天門一樣……想不起來了,實在想不起來了。”
時日已遠,灰衣道人已滿臉頭疼之色,儼然是真的想不起當時的景象,閔寧也沒有勉強。
她稍作想象,便略微心神恍惚,那是怎樣一副劍仙問劍的景象?
以後她去問劍周依棠時,會否也是如此?
閔寧一下想得很遠,旁人若是知道未免覺得她好高騖遠,隻是閔寧從來對自己很是自信,更何況有著雨坐鎮,這個殘魂師傅的來曆雖然不明,但一定很大。
一行人緩緩翻過一段山路。
閔寧忽皺眉頭。
那薄薄的霧氣又出現了。
眾人的腳步也不知怎麼略顯滯澀,好似被什麼給拖住。
灰衣道人的腳步停了一停,疑惑道:
“怎麼起霧了?”
灰衣道人回過身來,欲言又止。
殷惟郢似是猜到他想問什麼,皺眉道:“道長的屍身已就地安葬,由我做法,按理來說魔障已除,可是竟然還是再度起霧?”
閔寧眯起眼睛,
“是啊,為什麼呢?”
灰衣道人怔停原地。
閔寧已抽出背上長劍,一劍直貫而去。
灰衣道人猛地側身,險而又險地躲過一劍,驚聲道:
“此事小道也一無所知,這霧氣跟小道絕無乾係!”
閔寧並未收劍,劍尖直指灰衣道人,
“你說過此霧由伱魔障所化,既然化魔的屍身已除,卻還是起霧,那你一定有什麼東西瞞著我們。”
話音落下,殷惟郢與陸英都眼神一凜,都抽劍出鞘,單手掐訣。
殷惟郢緩緩道:“屍身化魔,雖不得安寧,但不礙著你魂魄下入地府,按道長多年苦修的功德,最次也能功過相抵。”
灰衣道人滿臉緊張,連忙解釋道:
“小道確有隱瞞,小道生前金丹,卻遲遲未能飛升,死後苦修數百年,終於金丹圓滿,有了能試著渡劫飛升的機會,所以求諸位滅了這魔障,但、但此鬼霧再生,小道絕無從中作祟。”
閔寧掃了眼漸起的霧氣,問道:
“怎麼證明?”
灰衣道人絞儘腦汁後道:
“此事…可能是因小道坐化的洞窟魔氣未散,所以再度起霧,洞窟已近,且讓小道領幾位一觀………”
閔寧微微皺眉。
這自稱掌律長老的灰衣道人先前有所隱瞞,而眼下這番話語也不知幾分真幾分假,更不知裡麵有無陷阱,可是不跟這道人過去探個究竟的話,隻怕又要被困鬼霧裡。
不能抉擇之際,閔寧以心聲問道:“著雨,這該不該跟去?”
周依棠“望”了眼多有迷茫的陸英,
“跟去。”
閔寧得了答複,便朝那道人道:
“好,最後信你一回。”
灰衣道人忙打稽首,連聲道謝,也不敢推脫,馬不停蹄地就帶著幾人朝洞窟而去。
原先是略微閒散的氣氛,鬼霧再現,誰都沒有閒聊的想法,氣氛沉悶了下來。
撥開枝椏,枯葉被踩碎的吱吱聲刺了耳朵,陸英心頭莫名難耐。
那道人所說的洞窟逐漸擠入視野裡。
陸英掐指一算,倒並無凶險,不過仍舊小心翼翼地接近。
她看著灰衣道人緩緩入了洞窟,但卻久久都沒出來。
三人不禁疑惑,確認並無危險後,動身靠近洞窟。
這時,殷惟郢發現了什麼,隻聽她驚道:
“羽…白羽?!”
順聲望去,陸英但見一陳舊脫線的蒲團,積了層暗沉的厚灰,與之對比鮮明的是,周遭散落滿地白羽,曆經數百年仍舊光澤如新、潔白無暇。
陸英猛地想到一詞:羽化飛升。
再一回頭,隻見那灰衣道人聳立原地,
他先作哭狀,又成了大笑,
“原來小道早已飛升……
什麼魂魄,不過被斬的三屍而已。”
悲喜皆有,哭笑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