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南遷了。”這是小柒推開門的第一句話。
“這幾天你去哪了?”艾拉坐在凳子上,正用乾草編織著草席。
這種草席的作用非常大,特彆是在這種寒冬裡,無論是當墊子還是作牆貼,都能夠很好的保暖。
小柒抿了抿嘴,沒有作聲。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沒有了往日的紅潤。
她以為她也會像她的族人那樣死去。
她以為她逃不掉那一夜的風雪,就像以往的很多前輩一樣,被黑夜吞沒。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名追擊她的純血龍類,忽然停在了原地。
小柒沒敢停下,更不敢回頭探究。
因為人類就是如此,弱小,卑微,逃離,扼殺心中的好奇,隻有這樣,才有更多活著的機會。
脫離了純血龍類的追擊之後,為了聚落的安全,她在茫茫大雪中躲藏了六天。
六天後回到聚落,立刻就見了族長。
身為首領,蒼圖從來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甚至在某些時候,會顯得尤為冷酷與殘忍。
了解事情原委之後,蒼圖果斷做了南遷的決定。
聚落附近出現了純血龍類,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對方不會把人類當成能夠和他們平等交流的存在,人類的生死隻在他們一念之間,而人類的下場往往都會很慘。
南遷的決定落在每一名族人的耳中,立刻引起了劇烈的反響。
如今正是寒冬,如此大規模的南遷,是極其危險的行為。
不僅禦寒會成為問題,就連食物的補給,能否讓他們在南遷的過程中撐過這個冬天都是未知數,更彆說在南遷的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危險了。
小柒不願提起遭遇純血龍類的事情,艾拉也沒有再問。
哪怕蒼圖在聚落中有著極高的威望,可當他南遷的決定下達後,在整個山體中生活的人類還是躁動了起來,很多人對蒼圖的決定發出了質疑。
可是麵對可能被純血龍類找上門的威脅,他們最終還是開始收拾物品。
隻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者不想再動的人類選擇留下來生活。
對於這些人,蒼圖也沒有強迫,給他們留了一些物資,就帶著數百族人踏上了茫茫南遷的路程。
這個時期的人類就是如此,沒有後世那般數萬數十萬,乃至數千萬這種天文數字的規模,數百人的族群,對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已經是規模較大的組織了。
人類族群擴充人數也很簡單,吸納野人,收編落單的人類,比如路明非和艾拉這種,還有最關鍵的一種,就是吞並附近的族群。
吞並這一條路,是最簡單的擴大人口的方式,同時也往往伴隨著嚴酷殘忍的血腥殺戮。
對於任何一類物種,遷徙都是一件痛苦且折磨的事情,特彆是在寒冷的冬天。
數百人的規模在雪地上聯綿成斷續的線,朝著南方前行,朝著那個理想中的國度邁步。
他們的臉上,眼裡,有人懷抱希望,有人冷漠麻木。
遷徙一旦開始,中途堅持不住倒下的人,就會被無情的淘汰。
人們為了節省力氣,很少說話,耳邊隻有呼呼的凜冽風聲,偶爾會傳來探子對蒼圖的彙報。
那些都是族群中的混血種,負責探查前方的安全。
路明非和艾拉走在隊伍的後麵,小柒或許是因為傷員的緣故,這次沒有被派出去當探子。
長時間跋涉的隊伍終於停了下來,進行短暫的休整,補充體力。
路明非放下背上的籮筐,然後給艾拉拍掉身上的積雪。
“給你。”路明非把身上的虎皮大氅脫下遞給艾拉。
“彆說不冷,這種天氣,沒有任何正常人類能扛得住。”似乎知道艾拉的性子,路明非直接給她披上,他的指尖掃過艾拉後頸時,艾拉耳垂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虎皮大氅帶著年輕男子體溫裹上來,領口係帶擦過鎖骨時泛起酥麻,艾拉忽然想起神宮中纏繞祭器的金絲絛,那些華麗織物觸碰祭器的刹那,也會引發類似的震顫。
“彆動。“路明非嗬出的白霧凝在她睫毛上,凍成細小冰晶。
他正將銀白長發仔細收進毛領,指節偶爾蹭到艾拉的耳尖,艾拉忽然發現耳廓竟能透出如此鮮活的緋色。
當路明非蹲下身拍打她裙擺上的積雪時,艾拉垂眸看見他發頂凝結的冰渣,某種陌生的衝動讓她伸手拂去,指尖剛觸及發絲,路明非突然仰起臉來,近在咫尺的呼吸交錯成網,捕住兩雙驟然收縮的瞳孔。
但兩人很快又平靜了下來。
路明非一邊給她整理衣物,把大氅領子係好,裹得嚴嚴實實,一邊說道,“你要以人類的體質生活,你就是脆弱的,你要避免凍傷這種事情的出現。”
“想要以一個純粹人類來生活,必然會有一個過渡期,在這個過渡期裡,你的思想和你的體質是不匹配的。”
“你曾經不以為意的小傷,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是極其嚴重的危害。”
路明非不知道艾拉哪天才會達到她的目的。
或許當她忘記她是龍類的那一刻。
但現在,艾拉很顯然並沒有做到。
她的思想,依然處於龍類的思想,哪怕她已經在學習人類的生活,讓人看不出具體的不同,除了她那張精致絕美的臉,以及那一頭極具衝擊性的長發。
除了這兩點外,艾拉和普通人類沒有太大的區彆。
可路明非知道,哪怕艾拉此刻再像人類,她的骨子裡依然還是那高居神宮的大祭司。
因為她龍類的思想,所以致使艾拉對於她身上可能出現的一些小傷,不會在意。
在艾拉龍類的潛意識裡,她的隨便一個念頭,這些傷勢就會痊愈。
所以這就造成了艾拉潛意識和此刻身體的矛盾。
她的潛意識讓她覺得這些傷勢無所謂,甚至都算不上傷勢,所以她本能的忽略了這些可能造成的傷害,可因為她抑製了自己力量,鎖住了血統的緣故,身體遭到的傷害卻是真實存在的。
就像之前的凍傷,與劃傷。
路明非把她的領口係得有些緊,讓她呼吸有些難受,但是看著路明非認真的模樣,艾拉沒有作聲,隻是沾著雪屑的睫毛輕輕顫動著。
明明是嚴寒的冬天,身體裡卻流淌著一股暖意,以及一股莫名的情緒。
“感覺怎麼樣?”路明非問道。
“很暖。”艾拉扯動了一下大氅說道。
“那就好了。”路明非取出風乾的肉條遞給艾拉和小柒,“先補充一下體力,接下來還得繼續趕路。”
如果沒有找到一個好的庇護所,在野外過夜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情。
“那你呢?不冷?”艾拉接過凍得生硬的肉乾問道。
這種肉乾嚼起來不僅硬,還帶著苦澀的味道。
“男人嘛,總的來說都比較抗凍一些。”路明非隨口道。
“你們兩個,來喝點熱水暖一下胃。”小柒端著熱騰騰的水過來對兩人說道。
族人裡有掌控火焰言靈的族人,避免了生火的麻煩。
“有時候我挺羨慕你們的,不用承受體內龍血的折磨,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很慶幸,因為體內的龍血,所以比你們要厲害好多,我這樣是不是很矛盾?”小柒問道。
她把還冒著熱氣的青銅盆遞給艾拉。
在她遞出青銅盆的那一刻,升騰的水霧化作細小的冰晶落下,本該滾燙的盆中水在以極快的速度冷卻,凝結。
在小柒遞到艾拉麵前時,青銅盆中滾燙的熱水已經化為堅冰,一絲絲刺骨的寒意透過青銅盆侵入她的掌心,哪怕她是混血種,也冷得一陣哆嗦。
一股莫名的心悸在小柒心底湧起。
四周的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甚至連族人的聲音在這一刻都顯得尤為刺耳。
好像在一瞬間,這片空間裡所有的一切聲音都被抽空了,隻剩下人類小聲的交流,顯得如此的明顯。
這種詭異的氛圍很快就被眾人察覺,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安靜了下來,整個現場靜謐得可怕,落針可聞。
過度的安靜,預示著危險。
壓抑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
他們終於看到,在他們前進的方向上,靜靜的站著一名女人。
那個女人就那麼看著他們。
她靜靜的立在那裡,風雪也隨之停止了擺動。
眼眸中熾熱的黃金瞳,帶著無上的威嚴與尊貴。
眉心間的月牙,勾出清冷的瞳光。
紅色的神官長袍上,描繪著不斷攀升的神木枝椏,把這個世界所有的視線都吸納了過去,仿佛神明降臨。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但又無法看清她的容貌。
神,不可直視!
在她降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已經處於神的領域之中!
這是,祭祀神宮的大神官,貝麗莎娜。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人本能的朝著她跪了下來。
哪怕強如蒼圖,這個迄今為止路明非見過的最強混血種,也不得不匍匐於神明的麵前。
她的目光明明隻是看向靜靜站著的艾拉,可所有人都覺得神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於是把額頭抵得更低,緊緊的貼著堅硬冰冷的雪地。
“你要去哪?”大神官貝麗莎娜開口問道。
隻是最普通的詢問,可是落在眾人的耳中,卻顯得如此的威嚴。
艾拉沒有回答,隻是平靜的嚼著令人費勁的肉乾。
“啟稟神明大人,我們要南遷”許久後,蒼圖才戰戰兢兢的回答。
他和所有的混血種心裡都在顫栗著。
明明已經在第一時間決定南遷了,可還是被純血龍類追上來了。
而且,對方明顯是來自祭祀神宮。
那強大的氣息,他們隻是進入了她的領域,渾身的血液就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
“人類隻是一個低劣的種族,龍族與人類,是不一樣的。”貝麗莎娜盯著艾拉,語氣升起了一縷波動。
艾拉如今的模樣,讓她有些惱怒。
如果不去細看,第一眼看去,那劣質的虎皮大氅,把她裹實得像個劣質的粗糙農婦。
雙王之一的白王,祭祀神宮的大祭司,無數生靈的信仰,神木的代行者,集威嚴與尊貴於一體的艾拉,竟然與低劣的人類混在了一起!
這在貝麗莎娜眼裡,根本無法容忍。
人類這種生物,在她眼裡與肮臟的爬蟲沒有任何區彆。
艾拉出現在人類當中,還穿著這般模樣,在她看來,就是人類的褻瀆!
褻瀆艾拉,比褻瀆她自己,更令她無法忍受。
瀆神者,唯有以死謝罪!
龍族,從來都是追求完美的。
在她的眼裡,沒有什麼,比大祭司更完美的存在,她容不得半點瑕疵,哪怕隻是衣著!
無形的波動從她的身上如同漣漪般擴散,那波紋拂過,凝滯於空中的雪花寸寸崩碎,化為齏粉,卻在抵達眾人身上時忽而被更強於她的力量所平息。
貝麗莎娜怔怔的看著艾拉,眼裡充滿了不解。
“我們知道,所以為了不臟了神明的眼,我們已經決定在這個冬天南遷。”蒼天顫聲道,他以為貝麗莎娜是和小柒之前遇到的純血龍類一夥的。
“如果要殺,就殺我吧,是我把你們那頭熊殺死的。”小柒的聲音裡明顯帶著恐懼,可還是開口說道。
貝麗莎娜沒有回答蒼圖和小柒,她的目光從艾拉的身上移開,落到路明非的身上。
這個人類,是雪原上唯一挺立的黑影,像插在祭壇中央的叛逆楔子。
早知道這個人類竟然能把艾拉帶到地上,她就該第一時間殺了。
麵對貝麗莎娜冷冰冰的目光,路明非無奈的聳了聳肩。
你家大祭司決定的,總不能怪他吧?
他可沒那麼大的能耐,能夠忽悠堂堂龍族大祭司。
“如果你沒什麼事情,就回去吧,我們等會還要趕路。”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隻有艾拉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
這一句話,卻把蒼圖和小柒等人嚇得心都提了起來。
他們從來沒想過,艾拉會這麼不知輕重。
明明艾拉也是從天國出來的,應該比他們更懂得尊卑才對。
聞言,貝麗莎娜的表情明顯一窒。
“你應該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大祭司並不想你多管閒事。”艾拉又補了一句。
原本蒼圖等人都心還懸著沒放下來,聽完艾拉這句話,懸著的心直接就死了。
艾拉,居然在用大祭司威脅對方!
他們可是想都不敢想。
他們以為會被無情的抹殺,可是等了許久,依舊沒有動靜。
而壓在他們身上的那股威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直到腿都跪麻了,小柒才偷偷抬起頭來,發現貝麗莎娜早就離開了。
“艾拉,以後不允許這麼和神明說話。”蒼圖讓族人站了起來,連忙啟程,同時嚴厲的斥責了艾拉。
艾拉的話,隨時會葬送他們所有人的命。
艾拉點了點頭,並不在意,與蒼圖爭辯也毫無意義。
南遷跋涉艱辛,直到深夜,眾人才找到一處避風點,一處地下溶洞。
被寒冷與饑餓折磨了一天的人們,終於可以沉沉睡去。
艾拉和小柒靠在一起,兩人合著眼。
這種天氣下的跋涉,哪怕是艾拉,也感到勞累。
路明非升起了篝火,煮了一盆熱水。
看著合眼的兩眼,路明非歎了口氣,嘀咕了一句,“何必呢。”
他看著艾拉,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打擾休息的兩人。
放下水盆,路明非撈起艾拉的小腿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然後褪去她的靴子。
鞋子早已經被雪水浸濕,裡麵冷冰冰的。
連帶著腳丫子都凍得冰涼。
路明非握著艾拉的小腿輕輕的把她冰涼的腳放進熱水盆裡。
手裡冰冷的肌膚遇到熱水後,變得更為光滑,路明非握住艾拉的腳,就像是握著一塊精致高貴的絲綢。
水溫很快就讓艾拉腳上的溫度上來,讓肌膚變得白裡透紅,粉雕玉琢,浸在熱水中的雙足泛著珠貝光澤,腳背透出淡粉色血絡,宛如薄雪覆蓋下的早春山櫻。
半睡半醒間的艾拉,隻覺雙腳被溫暖包裹,同時又有一股肌膚摩挲的異樣瘙癢,讓她不得不下意識的收了一下腳,但又很快被按住。
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路明非正把她的雙腳放進熱水盆裡。
“睡覺之前,先要把腳上的溫度提上來,這樣才不會冷。”
耳邊傳來路明非的嘀咕,與腳上摩挲的異樣感襲來,讓她有種奇特的感覺。
艾拉靜靜的看著路明非,什麼也沒想,時間仿佛遲滯了一般。
直到感覺到水溫已經褪去,路明非還捧著她的腳,艾拉才忍不住的用腳尖點了點水盆,細聲道,“水涼了。”
“額你醒了?”路明非一驚,連忙拿起抹布仔細的給艾拉把腳上的水擦乾,同時說道,“我這不是怕吵醒你嘛!”
艾拉瞪了路明非一眼,把雙腿縮了回去,閉上了眼睛,並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