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以為這是一次尋常的任務。
德洛茲也是。
嬌小的姑娘背著沉甸甸的皮包袱,眼光從街的左邊到右邊,從右邊到左邊——這兩個禮拜來,她算得上頭一次正式踏出丹尼爾工坊:自從疫病爆發,查爾斯·巴貝奇和丹尼爾先生一致嚴禁任何人外出,哪怕吃喝都是由人送到門口。
工匠們整天醉醺醺的,可算有喝不完的威士忌了。
“聽起來很快活。”
羅蘭扶住德洛茲,兩人悄悄繞開一具在牆角腐爛的屍體:他的女兒正抱著他生蛆的手臂,雙唇龜裂,眼巴巴盯著拉過的兩人。
羅蘭猜,她想說‘請給我一些錢吧’,可又不知道,得了錢該用在什麼地方。
滿街都是陪伴屍體的家人,或陪伴家人屍體的屍體。他們等待著監察局的鳥麵人在某個時刻吹響哨子,收斂魂魄般提著燈與藥粉罐,將大街重新染成白色。
這場麵十分壓抑。
至少德洛茲有些想吐。
“…還會好嗎?”
“什麼?”
“我是說,我們。羅蘭。我們還會好嗎?”少女沒少讀報。激昂頓挫的鉛字並沒有用眼珠閱讀現實來得更震撼真實——報紙上隻是說,倫敦城的市民們‘眾誌成城’、‘每個人都鼓起了與疾病戰鬥的勇氣’——
他們不是鼓起勇氣。
隻是沒有準備好的、不怎麼坦然的赴死而已。
“我不知道,德洛茲。”
羅蘭放輕了聲音。
他們的鞋底踏在石路上仿佛都是對安靜與悲惋的一種褻瀆:當那些麻木或不知所措的眼睛看過來,德洛茲就像被人打了一槍,所有見到羅蘭後快活的情緒,從腦門的那個漏風的窟窿裡消失的一乾二淨了。
“…報紙上呼籲,要‘切割’掉這座城市‘腐爛’的地方。”
少女往羅蘭身邊湊了湊,小聲說。
“把他們趕去郊區。”
“我不認為他們在開玩笑,德洛茲。”
“是啊,我也不認為——我姐姐來信,說讓我‘老老實實’待在丹尼爾工坊…如果真染了病,哪怕能活,都要被報紙上的人折磨死…”
說到這兒,羅蘭想起德洛茲的姐姐,吉爾絲·豐塞卡了。
費南德斯沒有把她帶去審判庭嗎?
「幸虧你不是審判長。」
為什麼這麼說?
「那可是伎女。」
和執行官有什麼區彆?
「你可真是個好執行官。」
最近報紙上出現最多的一個名字就是‘費爾康·波茨’——貝特萊斯皇家醫學院的副院長。他本人呼籲,包括警察局、市政府,甚至在報紙上講,應當由女王下令,迅速‘切割’掉倫敦城的‘腐肉’,保護那些還沒有被感染的。
他研製的‘水銀蒸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延緩毒素致死的時間,單單這一點就夠他將自己的名姓抬高過威廉姆斯·詹納了。
“…丹尼爾先生發了好大的脾氣,說了難聽的話。”德洛茲歎氣。
工坊裡的人大多都是灰黨一派。
而近日來灰黨的做法…
可不那麼招人喜歡。
倫敦城裡的商人幾乎把能夠囤積、漲價的東西都漲了一個遍,在水銀與石灰還沒有‘大放光彩’前,它們的價格就已經升到天上去了——要說這其中沒有費爾康·波茨提前告知,哪怕德洛茲這樣醉心科研的姑娘都不信。
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是女王,就把他吊起來,扒光了,用鞭子抽!”
“我記得你說過,灰黨在各個方麵都要比秘黨‘先進’,議員小姐。”羅蘭打趣她。
“…我現在反悔了。”他們有什麼區彆?不過是先進的害人和守舊的害人。
德洛茲說著忽然一愣。
“羅蘭——?”
長街儘頭。
再折兩次就要見到教會的噴泉前。
鬆垮的低馬尾,星河般的灰發灰眸。
羅蘭看見了熟人。
“萊納斯先生?”
他輕喚了一聲正背手麵朝教會尖頂發呆的男人。
湯姆·萊納斯。
「斷頭俱樂部」中遇見的占卜師,「命運」之路的儀式者。
他看的出神,直到羅蘭再三叫他的名字,才緩緩轉過頭:就像羅蘭見到他一樣驚訝。
“…柯林斯…柯林斯先生?”他皺著眉回憶羅蘭的姓氏,好在對方那張臉實在罕見,教人一眼就難忘掉:“羅蘭·柯林斯先生,我希望我沒有記錯您的名字…那可比災難還要糟糕了。”
羅蘭領著德洛茲上前,溫和的同他介紹了自己的朋友。
“您怎麼會在這兒?”
“占卜,柯林斯先生。我們這些被命運之浪裹挾向前的螞蟻,倘若想要掙紮,還能做些什麼呢?”他不似德洛茲見過的‘標準紳士’,體麵的又與工坊裡的‘糙漢’不同——
優雅,古怪,是工整的對立麵,輕重音錯亂的起伏如同一把離調的琴。
那雙眼睛霧蒙蒙的。
“希望能有個好結果。”羅蘭敷衍接話。
哪怕如今清楚「命運」的存在,他依然不怎麼喜歡這玩意。
“那要看是誰的‘好結果’了——對於倫敦城的市民來說,我想,這的確是個開眼界的好結果…您要去哪?”萊納斯盯著他看,新鮮極了。
“公事,教會。”
“那麼,我就不打攪您了…”
羅蘭想了想,還是多叮囑了一句:“您該回家,等到瘟疫結束後再出來。我們還沒有查清毒素的傳播途徑和傳染源…”
湯姆·萊納斯冷不丁提起教會,用手指著不遠處的尖頂。
“如果太陽是恩者的造物,它理應永遠亮在凡人的絕望處…是不是?”
“萊納斯先生?”
湯姆·萊納斯笑的意味深長:“我們在海浪中都要行水手的職責。願您戰勝它,接受它…您喜歡水手,還是船醫?”
直到羅蘭領著德洛茲走出半條街,女孩還時不時回頭望那道筆直的影子。
“…我不大喜歡他。”
德洛茲嘟囔。
那人的眼睛和羅蘭不同。
就像冷冰冰的薄月與暖洋洋的太陽。
有點…
嚇人。
“「命運」之路的儀式者都這副德行。”
“命運?羅蘭,你說,他有‘預言未來’的本事?那些神叨叨的話?”
“也許。”
羅蘭望著教會前俏麗的姑娘,嘴角勾了勾。
“但正因我們不清楚未來…”
一身白袍的仙德爾·克拉托弗立在陽光下,仿佛一個等待神恩的虔誠信徒。
“才有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