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赫弗的工坊並未像羅蘭想象中的那樣：鐵匠鋪似的哪怕走一圈鼻孔裡就要塞滿灰塵——如果不看那些掛著工裙來往的男女，比起工坊，這裡更像一個小型酒會。
多數人都和德洛茲相似，掛著圍裙，捧著滿是字符的硬紙板悶頭來去，對羅蘭這位‘不恰當’的先生視而不見；少數人跪著，或蹲在叫不出名字的大機器下麵，把脖子扯成天鵝，身體扭曲，吱吱嘎嘎擰著什麼。
時不時有噴氣聲傳來。
小聲的嘟囔。
懊惱或興奮的嚎叫。
一座原始的…
鋼鐵叢林。
裡麵生活著遠超人類智慧的猴子——借用達爾文先生的話。
“低頭！羅蘭！”
走著走著，德洛茲忽然叫起來。
一隻數尺的銅管不堪重負地朝兩個人迎麵揮了過來！
“當心！”
嘭——！
當他們俯身躲過去後，那管子便徑直揮向身後的鐵架，兩個金屬撞在了一起！
“史密斯先生！我上次就警告過你！打開氣動閥之前先擰緊c管螺栓！”
史密斯先生不在劃過頭頂的管道附近。
他在羅蘭腳邊。
從一個巨大的機器縫子裡滑出來——仰麵朝天，一手扳子一手計數表，躺在一隻四輪可滑動的簡易小木車上：他那頭自來然的棕發已經被油汙完全膩得緊貼頭皮，整個人臟的仿佛剛隻身穿過炮火轟鳴的戰場。
“午安，豐塞卡小——哦，這是…”
他倒著朝天，看不清羅蘭的樣子，隻覺著他不是‘這兒’的熟人。
“我好像沒見過——”腦袋歪著歪著，就壓翻了那輛小板車。
嘭嚓。
德洛茲把嘴角拉直，默默轉向羅蘭：“史密斯，我們這兒最好的‘機械師’——洛芙萊斯女士起的名字，你覺得怎麼樣？”
“‘最好’或許有待考證…”羅蘭彎腰握住男人的手，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考什麼？什麼都不用考。我就是這兒最好的‘機械師’，史密斯·機械·史密斯，叫我史密斯，或者機械·史密斯，黃銅·史密斯，史密斯·黃銅·機械·史密斯也沒——還未請教，你是？”
“柯林斯。羅蘭·柯林斯，審判庭執行官。”
羅蘭輕輕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掌——油膩膩的。
史密斯眼珠轉了轉：“你可和常見的執行官不一樣，柯林斯先生。”
“我希望能因為點不一樣的。”
“當然，我可沒說‘臉蛋’——”史密斯低頭瞥了眼剛鬆開的手掌——執行官？那些稍微有點微末身份的，或壓根沒有身份、自命不凡的，都不會對他這樣的人伸出手。
“所以，我們的鋼鐵公主找了個執行官做情人？”
“彆叫那個名字！”德洛茲尖聲尖氣地嗬斥他，似乎已經被這名字煩了好久：“洛芙萊斯女士隻是開了個玩笑！”
史密斯聳聳肩，轉向羅蘭：“你瞧，她沒否認‘情人’。”
德洛茲：……
羅蘭開始對這地方感興趣了。
如果都是‘黃銅·機械·史密斯’先生這樣的人——那麼，這裡一定比其他地方有趣的多。
“你們都有個‘外號’？我的意思是，在這裡工作的，都要有？”
“對極了，要看個人風格，”史密斯從圍裙兜裡扣出一枚釘子，用槽牙咬了咬，低著頭，對著扳手比劃來比劃去，似乎尺寸上還是有些問題：“如果你擅長——”
羅蘭搶答：“我就叫錘子了。”
德洛茲：……
史密斯：……
不。
先生。
你不是這裡的員工，沒有人強迫你起這樣的…
他是不是還挺‘享受’？
如果我沒看錯？
史密斯·機械·史密斯捏著釘子，這才真正仔細瞧起羅蘭來。
看看羅蘭，又看看德洛茲，越過少女，朝著羅蘭耳朵小聲講：“她是不是捉住了您什麼‘把柄’？”
德洛茲翻了下眼睛：“我聽得見，史密斯先生。”
“哦，那你就是個騙子，”史密斯點頭：“你上次請假用了‘被蒸鍋震壞耳朵’的理由——要麼你是騙子，要麼你是聾子。”
他稍一停頓，讓出那條更窄的通道。
“不過，介於你給自己找了個全倫敦最英俊的情人，我看再嚴重的理由也顯得合理了——全倫敦最英俊，柯林斯先生，我是不是第一個這樣稱讚你的？彆客氣，請我喝杯咖啡就行。”
“謝謝，史密斯先生，已經是第數不清多少個了…當然，我不介意欠你一杯咖啡。”
卷毛男人眨眨眼，湊到德洛茲跟前又要嘀咕，被少女踢了膝蓋一腳。
“c管再出問題，你就守著三號實驗架零七四排管解渴吧。”
史密斯抓抓後腦勺，望著俯身鑽入窄路的男人喃喃：“臉蛋好看，腦袋卻不大正常…”
…………
……
“所以，三號實驗架零七排管是什麼？”
“是零七四排管，羅蘭。前些日子，洛芙萊斯女士把自己的小寵物抱進來——小可愛在那個管道裡…”
羅蘭會意。
“你們這兒的人都這麼有趣嗎？”
“有趣？”德洛茲褐眸閃爍。
她環顧四周：迷霧般的蒸汽，又熱、氣味又難聞的工坊，不修邊幅、甚至已經算得上‘野獸’的‘瘋狂工人’們——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外號。
對羅蘭，她看中的男人來說…算有趣嗎？
當然算。
否則他怎麼會是她看中的男人。
——明明還沒有表達過愛意，甚至德洛茲連羅蘭是否喜歡自己也不清楚，可她就是有一種自己‘得勝’的驕傲感覺。
男人和女人在這地方就有相當程度的共性：在得意自己的得意之物時。
“如果你已經覺得有趣，我就必須要打擊你了，羅蘭：現在隻是餐前湯。”
她推開奇特的、隻橫在身前的縱型鐵柵，帶羅蘭跨入了一個更廣闊的空間：像巨獸叮當作響的鋼鐵胃袋——巨大的空間全被機器和來往的工人們填滿。
也許應該叫研究員？
他們可不在意。
許多人朝德洛茲打招呼，對羅蘭也隻是稍稍一瞥——比起新奇的英俊男人，他們更好奇這新奇的英俊機器到底還有什麼小毛病沒有被他們這些勤勞的機械小蜜蜂發現…
“赫弗先生！”
羅蘭聽見德洛茲朝某個方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