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蘿絲接二連三的‘友好交流’(肢體版)後,這神神秘秘、不知哪個幸運兒父母能生下來的男孩,終於停下了他的淚水好好講話了。
而在幾次近距離的‘交流’中,蘿絲也看清了它那雙被白發遮擋的眼睛。
沒有。
那是兩個,或千百萬個深不見底的孔洞。
在眼眶下。
隨著抽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鳴音。
不知怎麼。
蘿絲竟對這一片緊密相連又各自分明的黑色小孔生起一種無可抑製的好奇與探索欲。
她幻想自己用指甲去輕輕摳那些孔眼,摳碎一個,或者一片。
蜂巢似的…裡麵會有些什麼呢?
也許是窸窸窣窣的蟲翅與胸足飛快爬行從而產生的剮蹭聲,又或者是更多的孔眼,一層又一層的。更多黑色的、細密的、毛絨絨的苔蘚般的菌群,絲狀乾澀或粘稠交疊的、散發著迷人甘甜…
少女一臉癡迷地抬起手臂,緩緩朝少年的眼眶去。
她碰到了一片虛空。
空無一物的前路令她如從聖十字最高的璀璨之頂墜落!
她看見了星斑。
集群的、刀刃般鋒利透明的風暴。
她與擊穿雲層的巨型隕石一同燃燒,接著,看它們四分五裂,俯瞰著大地上拚命繁衍、拚命生與死的蟻群。
它們壯大。
然後遷徙。
集群。
布裡斯托爾的劍魚,拉普拉塔河的鼠海豚,壯觀的火地島嶼,傑克遜港充滿生機的青翠田野。
一張張淩亂無序的畫片在少女漸混的漆綠色眸中飛快閃過。
她看見了更古老的時代。
說不上來的年份。
白色卷發的少年。
祂在世界第一場雨前醒來,滿懷愛意為生靈帶去痛苦。
與所有嬰兒、伎女和寵物狗一樣。
扯斷臍帶,生長,憐憫。
祂撬開數把門環,用菌絲剔除門栓,拉開插銷,墊著腳尖。
祂走過一片玫瑰盛開的花圃,行經之處遍地腐敗。
祂路過繁華輝煌的城市,身後累滿了哀嚎與痛哭。
祂的腳印是黑色的。
由膿汁,蟲卵與腐敗的恨意所組成。
人可以看見祂的腳步,所以,它們怨恨,行儀式驅離祂。
然後。
祂又來到了荒野。
與狼、蝴蝶和毒蛇生活。
動物也不喜歡祂。
因為這個可疑的、總發出哀嚎聲的怪物就像一頭閹牛在牛群中一樣顯眼——等待被需要的存在絕不會隱瞞自己的厲害。
祂教世間萬物領受祂的厲害了。
可它們沒有愛祂。
祂敲開女孩的家門,愧而悲憫地望著於少女懷中掙紮的婦女,祂想要用手觸摸她生皰疹與紅斑的臉頰。
‘滾出去!這個痛苦的命運!’
祂聽到淡然、甚至麻木的女孩心中的嘶吼。
‘媽媽…’
祂什麼都聽得見。
祂悄悄退出房間,佇立在門外。
幾日後。
祂推開門。
腐敗的母親與腐敗的女兒汙染了整個臥室。
她們的臉高高鼓起,由蛆蟲們代替肌肉拙劣模仿著她們生前的表情。
祂被哀求,但從未被需要。
然後。
祂穿過城市,曠野,海洋。
落後的時代,複雜的靈魂,美麗或殘忍的故事。
‘神愛世人,但世人不配。’
有個稚嫩的女聲在她耳畔低語。
這並非諷言,而是一種無可辯駁的事實。
蘿絲動了動指頭。
綠湖抖出波瀾。
她發現自己依然佇立在原地,維持著伸展手臂的動作——但卻和那石台上的少年有了不小的距離。
她張開嘴。
喉管卻如千年間風化的石壁般粗澀如刀割。
“…我打攪你休息了,是嗎?”
少年顫聲試探。
一個脆弱,軟弱,怯懦,甚至你可以用一切相類似的詞語來形容的…
神靈…
嗎?
這樣的‘存在’,究竟意味著什麼?
蘿絲認為陷入眠夢的不該是自己。
如果是羅蘭,恐怕乾得比她要好一百倍。
“不…我是說,我通常睡得很晚…?”少女強迫自己不去想那‘數百年’間掠過眼眸的畫麵,故作輕鬆地回答:“我是個不守規矩的,如果您了解凡人世界的規矩。”
“我了解…”少年明顯鬆了一口氣,好像總算能找著個話題聊一樣的鬆了口氣:“你們擅長製造鎖鏈,對吧?”
“什麼?”
“鎖鏈。”
祂重複了一遍。
“首領製造鎖鏈,鎖住副首領。副首領製造新的,鎖住隊長。隊長們製造後用來鎖住士兵,然後士兵鎖住奴隸,奴隸鎖住牲畜——”
祂聲音停頓了片刻,多了些不確定。
“你們管這能集群的力量叫什麼…?”
蘿絲咧咧嘴:“秩序,偉大的孳之冠。”
少年並不認為這是個壞能力,也不覺著它有多好。祂隻是平靜地陳述一種祂所見到的東西,存在於這種動物靈魂與血肉中的‘本能’。
蘿絲忽然覺著,所謂‘神靈’…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祂是不是說能閱讀想法來著…?
少年默默抬頭看了她一眼,在少女反回看時又迅速低下了腦袋。
“…我是不是不該存在。”
祂當然是指蘿絲之前看到的。
“我給萬物帶去災難與痛苦…絕望…永不休止的哀嚎…我應該被——”
蘿絲忍不住出聲打斷了祂。
說實話,如果對方不是一個…一隻…一頭神靈,她絕沒有耐心乾這種事兒——她這輩子都不打算哄孩子。
“這和您有什麼關係呢?”
蘿絲絞儘腦汁,實在找不出個符合邏輯且合理的理由說服對方,隻好擠出笑臉,用她在街頭學來的‘道理’。
“我就不會為我踩死的螞蟻悲傷。”
她聳了聳肩。
“難道誰還不吃肉了嗎?”
少年默默抱緊了雙腿。
這不是一回事。
“那麼,尊貴如您,崇高如您,又因為什麼呼喚一個卑微的凡人…”
在這句話後,兩個人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沉默。
直到蘿絲等的實在不耐煩。
“其實,你可以說真話。”
男孩怯生生挪了挪屁股,腔調中帶了些懇求:“你想說,‘是個傻瓜’…對嗎?”
蘿絲:……
她討厭讀心。
“好吧…我…我不明白,我隻是不明白,我有什麼資格見到您…”
實際上,她更疑惑的是「神靈沉睡」這‘眾所周知’的事情。
“…你說的沒錯。”
少年抿了抿唇,麵露愧色,語調也有了變化。
蘿絲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讓你害怕了…我該先像人類那樣打招呼…我怎麼能就這樣突然出現…我——”
經曆了數百年‘幻象’的蘿絲早已疲憊不堪,渾身酸軟。
唯獨拳頭攥得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