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城隍和兩位判官本待喝問,聽到三位星君率兵追至,咄咄逼人的氣勢忽然憑空消失了,自然而然跨過門檻,走進茶館。
包括九杆靈幡下的陰差鬼卒,和其他各司主官,也跟著魚貫而入,擠進茶館。
茶館裡的位置有限,大部分鬼神隻能站著。
聽書的人專心致誌,卻不知空座上都坐滿了鬼神,甚至有陰差就站在他們身邊。
深冬日短,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酉時一到,已經快黑了,街道上燈火通明,比白天更熱鬨。
‘啪!’
說書人重重一拍驚堂木,拔高語調:“這正是神女情迷起禍端,青鳥意亂引災劫。列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哎呀!又完了!”
“又要等明天了!”
“天天斷在這種地方,真是不當人子!”
……
眾人如同夢醒。
茶館裡響起零星的喝彩聲,更多的是埋怨,還有人哀求說書人多說一段。
“對不住了列位,天色已晚,明天再來吧。”
說書人心硬如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收拾東西,進入後堂。
眾茶客無法,隻能哀歎著離開。
“列位慢走!”
“您慢走!”
……
茶博士憋了一天,終於敢說話了,送走茶客,卻見最後來的少女還坐在那裡不動。
“這位姑娘,您還沒聽夠先生明天巳時準時到,您明天再來,小的給您留個好位置。”
比起那些茶客,少女才是真正從夢裡醒轉過來。
那是一個無比真實的夢,她經曆了九天神女經曆的一切,曆曆在目。
但少女並未意識到這有什麼不妥,隻感覺意猶未儘,伸了個懶腰,“附近哪個地方能住店”
“您不是本地人”
茶博士暗道先生果然魅力大,還有人為了聽書特地留宿。
少女的氣質打扮,一看就是富貴人家,茶博士抬手向街東頭一指,“城隍廟旁邊的醉香樓,也是能住店的,但房間不多,不知現在還沒有空的。醉香樓旁邊的幾家店次了點兒,也都乾淨,您挑個順眼的就行。”
與此同時,一眾鬼神也紛紛離開茶館。
包括於城隍在內,都沒有覺察出這件事任何奇怪的地方,甚至連盤查少女都給忘了,離開時人人都在談論故事裡的事。
兩名負責巡邏的陰差路過,看到同僚們從茶館出來,打了聲招呼,上前問道,“搗亂的人抓到了武判大人連鎮山靈幡都用上了,怎麼沒聽到什麼動靜啊”
“精彩!真他媽精彩!”
同僚猛然一拍大腿。
兩名陰差被同僚的反應嚇了一跳,愣了片刻,“什麼精彩那說書人呢,抓哪兒去了,難道被城隍大人就地正法了”
“說書人他明早酉時準時過來,我得記好時間,切莫錯過了,”同僚嘟嘟囔囔,答非所問,又拉著另一個同僚熱火朝天討論起來。
天兵天將在故事裡和神女對立。
他們的立場也和同情神女的少女截然相反,都讚同天庭法不容情。
兩名陰差不明所以,又去找其他同僚,也都是類似的反應。
看著魔怔的同僚,兩名陰差對望一眼,忽然有種毛骨悚然之感。
他們呆立了一會,沒敢直接返回衙門,來到城門前,將他們的發現告訴守城的鬼卒。
到如今,縉縣縣城裡,沒進過茶館的鬼神已經所剩無幾。
“你們有沒有看到城隍大人,也是這種反應”
守門的鬼卒問兩名陰差。
“我們到的時候,幾位大人都進衙門了,我們沒敢跟過去。要不,派個人進去看看”陰差小聲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應聲。
“一起去,留一個,萬一全軍覆沒,有個能通風報信的。大家抽簽吧,”一名陰差雷厲風行,抓來幾根草杆,做好記號,半抓在手裡。
最終一名鬼卒抓到了上上簽,目送同僚。
其餘鬼神回到城隍廟,望著這代表著神威,分界陰陽的建築,往日這裡是最堅實的後盾,而今卻成了洪水猛獸。
眾鬼神神情悲壯,踏入衙門,躡手躡腳走向城隍正殿。
“裡麵沒人……”
又去其他諸司。
“各司大人都不在……”
大家湊到一起,麵麵相覷,城隍大人和文判官最是勤政,以往這個時候肯定在正殿處理公務。
“嘶,難道……”
有陰差倒吸一口涼氣,被同僚一把捂住嘴巴。
“噓!”
眾鬼神悄悄退出城隍廟,回到城門,聚在一起,滿臉愁容。
“說書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有誰留意過”一名陰差打破沉寂。
大家紛紛搖頭。
“我說,”之前留守的鬼卒左右看了看,“會不會是咱們多想了那說書人真有這麼神通廣大,連城隍大人都中招,你們幾個還能原原本本回來”
“對啊,為何獨獨放過咱們”那名陰差愣愣道。
“我剛才特地出城一趟,都走到九子山了,也沒人攔我,”鬼卒又道,“除非是特意放咱們出去通風報信。”
“老王他們身上確實沒看到外傷,茶館裡也沒有鬥法的痕跡……”
最開始發現狀況的兩名陰差,這時也有些遲疑了。
“說書人要是真有這麼神通廣大,說明是刻意放過咱們,咱們無論怎麼做,結果沒什麼區彆。去府城彙報,也得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吧,要不然怎麼說說不定真是咱們想多了,等明早看看情況再說吧。”
眾鬼神終於商議出了一個章程。
他們終夜不敢進城,硬是在城門前挨了一夜。
第二日巳時。
說書人如約而至,早在一刻鐘之前,少女便點好茶水點心等著了,昨日的鬼神也一個不差。
“上回書說到,神女情迷,青鳥意亂,引得天母震怒……”
大年三十。
一年中最熱鬨的一天,正是人道最鼎盛之時。
這種氣氛對鬼神修行極為有益,但在茶館外偷聽的陰差,此刻心中冰涼,全然沒有修行的心思。
茶館裡傳出說書人中氣十足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雜音。
縉縣鬼神,上至城隍,下至鬼卒,成為最忠實的聽眾。
陰差離茶館足有三丈遠,不敢靠近,悄悄退回城門。
城門前等著的,不僅有昨夜的幾名鬼神,整個縉縣境內的山神土地都被召來了。
單單聽陰差描述,眾鬼神就覺得陣陣寒意從心底冒出來。
他們回望縉縣縣城,熟悉的城池變成了龍潭虎穴。
而凡人們對此一無所知,正熱熱鬨鬨過年,城裡時不時響起爆竹聲。
又有一名陰差從城裡出來。
“查到了,說書人晚上就在醉香樓過夜,和常人一樣,住店吃飯都用銀子。隻有一點兒特彆,他每晚都能吃上醉香宴。”
聞言,眾鬼神心中一動。
“此人是醉香樓東家的故交”
眾所周知,醉香樓東家脾氣古怪,連城隍大人都吃不上幾次醉香宴,竟然天天晚上給說書人做。
“我……沒敢對醉香樓東家用法術,現身打聽,醉香樓東家好像和說書人才認識不久,”陰差遲疑道。
大家都知道他在顧慮什麼,換他們也不敢。
“這件事,不是咱們能處理的了,既然人家允許咱們通風報信,就如他所願。可惜幾位大人都陷進去了,無法用寶物傳訊,隻能請哪位兄台親自跑一趟府城,彙報時一定要說明白,對方有恃無恐,隻怕府城也難以應付。”
威望最高的一名鬼卒環顧一圈,注意到一位土地的神色有些古怪。
“嶽兄,你可是知道些什麼”
此人正是青羊觀所在地界的土地,名叫嶽文賦。
此刻,他心裡正想著昨天的事。
城隍和文判去青羊觀拜訪完,交代他一番,回到城裡就出事了。
難道隻是巧合
不過,嶽文賦並未透露此事。
清風道長曆練紅塵,隱居在青羊觀,肯定是不願被人打擾的,城隍和文判都特意交代過。
即使清風道長和此事無關,請他出手,說不定能幫縉縣度過此劫。
“確有一事,但無法明言。在下必須儘快回去一趟,失陪了……”
嶽文賦匆匆道了一聲,施展遁地之術遁走。
留下眾鬼神麵麵相覷,隻得繼續按照計劃行事。
嶽文賦一刻不停,急急忙忙回到七排村,在山腳下整理了一下衣衫,步行上山,以示恭敬。
豔陽高照,不像昨天那麼冷了。
儘管是大年三十,還有病人上山求藥。
進入道觀,嶽文賦看到秦桑正在為一個老人診脈,玉朗和小五在正殿支起火盆,跟其他病人一起烤火。
“文賦見過道長。”
嶽文賦走到秦桑身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還想開口,卻見秦桑隻是嗯了一下,自顧自為老人診病。
他隻能壓下焦急的心情,看著秦桑用緩慢的語速,給老人講清楚病情,然後寫藥方、抓藥、說明禁忌和服藥之法、拿筆、舔墨、記賬,最後接受老人千恩萬謝。
不等嶽文賦開口,下一個病人緊跟著坐下。
足足小半個時辰,終於送走最後一個病人。
“道長……”
嶽文賦早已心急如焚。
秦桑擺了擺手,對玉朗道:“玉朗,下山去向陳秀才借兩匹馬,咱們今天進城。”
“進城嘍!”
玉朗歡呼一聲,飛奔下山。
秦桑又對小五道:“小五留下來看家。”
小五也不問原因,輕輕點頭。
“走吧,”秦桑招呼嶽文賦一聲,邁步向山下走去。
嶽文賦這才意識到這位清風道長要出手了,心中頓時狂喜,忙不迭跟上。
‘噠!噠!噠!’
官道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
兩個道士縱馬飛馳,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奔馬的速度哪裡比得上遁速,嶽文賦輕鬆跟在後麵,卻不敢催促,心中感歎這位清風道長真的入戲了。
嶽文賦早到一步,讓鬼神退避。
師徒二人縱馬飛奔到縉縣城門,將馬拴在城外木樁上,步行入城。
“好熱鬨!”
玉朗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混雜著各種食物的香氣,令人陶醉。
他自幼生在山村,進城的機會屈指可數。
記憶最深的一次,是父親最後一次帶他進城趕廟會,那天和現在一樣熱鬨。
他雖入山修道,但這段記憶越來越刻骨銘心,可能永遠都不會磨滅。
記憶中,不僅有父親,還有璀璨的人間煙火。
“師父,師姐為什麼沒來我想給師姐買一件禮物,”玉朗仰起頭道。
“好,邊走邊選。”
秦桑好像真的來逛街的,帶著玉朗優哉遊哉在街上閒逛,東看看西看看,看得後麵的嶽文賦快急死了。
商品琳琅滿目。
玉朗險些挑花了眼。
一路逛到廟前街,秦桑慢悠悠走到茶館前,在門前駐足。
玉朗見師父停下,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透過窗簾瞄到裡麵的景象,疑惑道:“師父,這故事很好聽嗎”
秦桑想了想,評價道:“是一個充滿爛俗橋段的故事。”
這時候,說書人正說到神女、青鳥和三位星君大戰。
危機來臨時,神女和青鳥意外發現了一座古仙的洞府,實力大增,在洞府和三星君展開激戰。
這場大戰異常激烈。
孰不知,洞府竟是古仙的封魔之地,地下封印著一個絕世魔頭,封印漸漸被雙方的法術破壞,而雙方都沒有察覺。
“隻聽一聲晴天霹靂,洞府深處煙塵滾滾。接著哢嚓一聲,整座山竟從中間裂開,驚得雙方齊齊停手。裂縫湧現滾滾魔煙,隻聽地底傳出桀桀狂笑,驚天動地,絕世魔頭橫空出世!神女的一次任性之舉,終於為天地引來劫數!”
說書人講得慷慨激昂,手中折扇猛然一甩,指向正門處。
‘唰!’
殿內凡人鬼神心神被說書人牽動,齊刷刷扭頭望向茶館大門。
秦桑負手站在正門前,不為所動,淡淡道:“如果貧道一直不現身,道友是不是要將這方地界的所有鬼神都拘來,才肯罷休”
“哈哈哈……在下可擔不起這份因果,相信道友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的。”
說書人哈哈大笑,邁步下台,手中折扇輕搖,向茶館正門走去。
當他經過時,茶客被折扇的風一吹,立刻從一個長長的夢中蘇醒,徹底清醒過來。
說書人掀開門簾,走出茶館,合扇拱手,“在下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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