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
九月,當京城要票擬廢除孔府衍聖公爵位的消息傳開,學習傳統四書五經的儒生們立馬開始了抗議。
他們從五湖四海聚集到了京城,每日在大明門前抗議,聚眾萬人。
然而,他們也僅限於抗議,但凡他們敢做出任何違背《大明律》的舉動,四周負責監視他們的宛平營、大興營兵馬就會出手鎮壓。
至於鎮壓後的名聲?對於一個日後要去海外就藩的藩王來說,朱由檢可不會在乎這個。
朱由檢在意的是自家哥哥會怎麼看,而沒有出乎他的預料,朱由校在得到內閣的奏疏後,他選擇做的是將奏疏發往了齊王府。
也就是說,這件事情全看朱由檢怎麼做。
朱由校對於這件事情沒有意見,因此朱由檢就更不在意了。
官員們的票擬在九月初一開始,八十多萬官員有三種選擇,讚同廢除、不讚同廢除、棄票。
三種選擇,實際上也是對應了三種道路。
敢於讚同廢除衍聖公府爵位的,實際上都對大明的政壇失望透頂,早就做好了撂挑子不乾的打算。
不讚同廢除的,基本上都是傳統儒學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守舊派官員們。
至於棄權,便是當了婊子還想要牌坊的騎牆派。
他們不舍得大明的花花世界,不想和朱由檢去齊國,因此自然不會讚同。
但如果讓他們反對,他們又害怕被成德清算,因此他們乾脆棄票。
如此一來,對於官員們的去向,朱由檢就能把握得很清楚了。
也是到了這裡,顧秉謙等人發察覺到了朱由檢的意圖。
“說什麼廢除衍聖公爵位,現在看來,不過是殿下在篩選支持他去齊國和支持他留下的官員罷了……”
十月初的明時坊顧府之中,當顧秉謙躺在靠椅上,享受著屋內的暖氣,並且說出了朱由檢的打算時,站在他一旁的顧台碩則是躬身詢問道:
“父親,若是如此,那我們應該……”
“自然隻有反對這一條路子可走。”顧秉謙將腿搭到了椅子上,旁邊的丫鬟見狀,將腿抬起,自己坐在了上麵,把顧秉謙的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揉撚穴位。
“嗯……”享受著丫鬟的按摩,顧秉謙微微頜首,旁邊的顧台碩也憂慮道:
“齊王明明已經說了,天啟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他才會離開,為何現在突然又開始篩選了?”
“正因為要離開,所以才要篩選……”顧秉謙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睛看向顧台碩:
“九年、十年的時間看著很長,但對於一個黨派來說卻不算很長。”
“當年淮西和浙東兩黨鬥了整整三十年,嚴黨和清流也鬥了二十幾年。”
“再往後,浙黨到眼下也有三十幾年的時間了,這不還沒倒下嘛……”
“燕山派興起還不到十年,如人方到少年,最為叛逆。”
“又掌於兵權,又行於廟堂,要他們安安心心離開大明,離開朝堂,不提前安排,如何能讓他們心服……”
顧秉謙倒是看的很通透,並且就他看來,若是朱由檢不想辦法把燕山派安置好。
那以成德和燕山派主要人物李德茂、張懋才等人的年紀,恐怕燕山派還能執掌廟堂四十年權柄。
四十年……
一個王朝又有幾個四十年?如大明這樣立國二百六十六年的王朝都沒幾個,更何況王朝晚年再度中興?
四十年後,大明早已突破三百年,從王朝穩定來說,成德這批人留下自然不錯,但問題在於,他們留下,那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容不容得下他們,或者又說,他們這群人,能不能忍受一個平庸的君主。
朱由檢可謂是大明曆代皇帝藩王中最“多情”的一個人,其它的朱家皇帝大多刻薄寡恩。
於謙、張居正的例子還在前麵擺著,誰都不敢確定,自己會不會成為張居正第二。
“那這麼說來,這衍聖公的爵位……”
顧台碩遲疑著開口,顧秉謙也撫了撫須:“看樣子是保不住了。”
“那大明門的那數萬士子該怎麼處理?”顧台碩有些憂慮,然而顧秉謙卻搖了搖頭:“他們能做成些什麼?”
“要想讓皇帝和齊王妥協,一是得掌握賦稅,如士紳豪強。”
“二是得掌握兵馬,如五軍都督府。”
“三是得掌握地方衙門,如燕山派成德等人。”
“沒有這些,或者三者缺一都無法成事。”
“那群士子的話能對朝廷造成什麼影響?一不能抬升米價,二不能扇動百姓,三不能造成內憂,能造成的,無非就是讓大明門附近的百姓覺得呱噪罷了。”
“讓他們鬨好了,等他們發現無人理會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會灰溜溜的離開。”
說著,顧秉謙抬了抬手,示意顧台碩可以走了。
顧台碩看了一眼時間,這才發現到了自家父親午休的時辰,因此在頷首後,他轉身離開了書房庭院。
在他走的同時,相比起大明的國老事多,遠在大洋彼岸的齊國反而顯得生機勃勃。
“鐺…鐺…鐺……”
“小心搬運船上的機器,損壞一台,你們勞改結束後的百畝田地就沒了!”
明明同樣是十月,相比大明北方的寒冷,齊國西京城卻顯得有些暖和。
在大明百姓都穿著棉襖的時候,許多人還穿著秋衣在西京城的碼頭上忙碌。
三年的發展,西京城比起去年時更為繁華了,這一點從使用水泥構建的西京城碼頭便能看出。
齊國的西京灣(舊金山灣區)內船隻不斷入港、離港,水泥構築的港口碼頭,還有那一排排港口倉庫,加上使用蒸汽機的起重機,以及通往西京城的寬闊府道。
乍一看,不知道的還以為來到了一八五零年的舊金山。
“這是今年交付齊國的五千台拖拉機和一千二台工業蒸汽機,六百台大型高壓蒸汽機,請金長史確認蓋章。”
西京城碼頭上,伴隨著起重機將一台台拖拉機、蒸汽機拉吊下船,負責收貨的金鉉也在檢查完畢後蓋下了齊國長史的印章。
站在應用於火車和輪船的大型高壓蒸汽機旁邊,金鉉抬頭看著這些蒸汽機感歎道:
“這些機械到來,估計到了明年的這個時候,齊國的耕地可以突破六十萬畝。”
“這麼快?!”聽到金鉉的話,收起文書的楊炳文有些吃驚,而金鉉也轉身笑道:“西京城的西京平原全年沒有低於五度的時候,倒是很方便開墾。”
“在這邊,一台拖拉機配合人力,差不多能勉強達到每年二十畝的開墾速度。”
“上個月,齊國的耕地數量就已經達到三十萬畝了,我還想著你什麼時候抵達,準備讓你把這個好消息帶給殿下呢。”
金鉉的話讓楊炳文差點咬到了舌頭,他確實沒想到齊國能在短短三年的時間開墾出三十萬畝耕地。
“今年的畝產如何?”楊炳文好奇詢問,金鉉也知無不言:“用機器精耕,用上肥料的土地和我預計的差不多,畝產一石二鬥。”
“不過,能達到這個畝產的,主要是第一年開墾的那五萬多畝田地,第二年開墾的田地基本還是在七鬥左右,至於去年開墾的,畝產隻有不到四鬥。”
“那也不錯了,瀛洲在北州府開墾三年的耕地畝產也隻有九鬥罷了。”楊炳文有些唏噓。
瀛洲由於有著大量的勞改工,所以根本用不上機械,倒是齊國比較需要。
想到這裡,楊炳文也回過神來問道:“今年齊國的畝產如何?”
金鉉帶著楊炳文在碼頭上走著,聽到他的詢問便不假思索回道:“雖說突破了三十萬畝耕地,今年年底也可以達到大概三十五萬畝左右,但其中有一半都是今年才開墾的,沒有種上糧食。”
“今年種上糧食的隻有十七萬三千多畝地,收獲了十四萬石糧食。”
“等到明年開春,可以直接耕種的土地應該有三十八萬畝左右,應該能收獲二十**萬石米麥。”
說到這裡,金鉉和楊炳文上了前往西京城的馬車,馬車也向著西京城出發,漸漸遠離西京港口。
在車上,兩人的談話顯得更多了,金鉉也不免說道:“按照這進展,天啟十六年的秋收,大概能收獲五十萬石米麥。”
“現在齊國的兵馬和國民,基本都是每天一人一斤米,配上兩斤鴿子肉和野牛肉。”
“按照這個標準,明年的秋收之後,齊國的十二萬軍民應該能勉強自給自足。”
“到了後年,也就是天啟十六年,基本上能滿足二十萬人的吃喝用度。”
“至於十七年,如果機器的運往沒有停下,加上齊國的工業區也全部投產,那在年底齊國的田地應該能達到二百萬畝左右,第二年秋收產糧的數量應該是二百萬石。”
“標準不變的情況下,齊國可以養活八十五萬人,即便把米飯從一天一斤增長到一天兩斤,也能養活四十二三萬人。”
“所以,我準備請殿下從明年冬季開始組織移民,第一批先定為五萬人,配以三萬人的瀛洲勞改工,達到二十萬軍民勞工。”
“至於天啟十七年,同樣也是冬季移民,不過齊國可以吃下二十萬人,配以十萬勞改工。”
“天啟十八年,還是冬季移民,齊國可以吃下三十萬人,二十萬勞改工。”
“為何都是冬季移民?”楊炳文不解地詢問,金鉉也解釋道:
“雖說年底的熟地數量多,但能種的,往往隻是前一年的一半田地,開墾後的田地還需要幾個月的堆肥才能耕種。”
“冬季從大明移民,等到齊國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開春了,人一到就能立馬分地耕種。”
“你的想法是不錯,但殿下估計不會同意。”楊炳文先是認可了金鉉的想法,但又為其惋惜了起來。
“為何?”金鉉有些不解,楊炳文聞言也解釋起來說道:
“家父曾經看過殿下的移民政策,按照殿下的性子,估計齊國的移民分田會是二十畝起步,或者定為每戶百畝。”
“每戶百畝?”金鉉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他也很快想到了為什麼朱由檢會定下每戶百畝的移民政策。
“殿下是準備百姓發拖拉機?”金鉉持著懷疑的態度詢問,楊炳文缺點了點頭:
“大概是這樣,所以即便到了明年,齊國耕地就算突破到六十萬畝,那也頂多隻能支持六千戶移民,人數三萬左右罷了。”
“我出發來齊國前,聽聞殿下準備天啟二十三或者二十四年就藩齊國。”
“按照這個進度,你估計天啟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齊國應該有多少畝耕地?能養多少百姓?”
楊炳文的詢問讓金鉉腦子立馬動了起來,他大致推算了一下,隨後答道:
“二十三年約一千萬畝,二十四年約一千二百萬畝,若是都是三年熟地,大概能養民七百萬人。”
“不過按照你所說的每戶三百畝,那這些田地頂多也就夠分給十二萬戶百姓,頂多六十幾萬移民。”
金鉉還是不太認可楊炳文的話,但楊炳文被楊文嶽指點過許多,因此他很輕易的就開口說道:
“移民不一定要分地,士農工商,不是每個人都要做農民。”
“齊國的地域廣袤,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移民,該有的工人也得有。”
“就說眼下的齊國,如果沒有勞改工,又有多少人得成為工人?”
“勞改工不需要花銀子,但百姓做工卻需要。”
“六十幾萬百姓使用拖拉機可以耕種一千二百萬畝耕地,養活七百萬人,那剩下的百姓就可以當兵做工,做些生意。”
“更何況,齊王曾對唐國、淮國、吉國許諾運糧,因此齊國也是利未亞西陲三國的糧倉。”
“齊國不僅需要養自己人,還需要養三國的人來換取金銀賦稅。”
“況且,一千二百萬畝田地不可能都種植糧食,諸如棉花、蔬菜等食物都需要用地,因此在我看來,每戶百畝,福澤六十幾萬人並不奇怪。”
“算上工人和其它各行各業的百姓,天啟二十三年的時候,齊國應該擁民二百餘萬。”
楊炳文的話倒是點醒了金鉉。
一個國家不可能都是農民,該有的士農工商都會有,哪怕就算是大明,真正種地的百姓也最多占據了八成罷了,剩下的不是工匠就是居住在城池之中的升鬥小民。
以齊國的情況來看,工人才是齊國最需要的人,農民反而不那麼重要了,畢竟隻要能熟練掌握拖拉機,三個人就能耕種三百畝田地。
金鉉在燕山之中學過,社會是否進步,主要還是得看生產力,而齊國的生產力可以說已經達到了不需要隻以農民來穩定國家的程度。
“國朝和齊國不一樣。”楊炳文解釋道:“國朝那麼多百姓,讓他們人力種地不是因為國朝缺糧食,而是在於穩定。”
“這拖拉機隻需要三個人,就能在農忙時耕種三百畝土地,其能力勝過上百人。”
“國朝要是真的缺糧食,那隻需要把人往外趕,九億多畝耕地,也不過就是幾百萬拖拉機,上千萬人就能耕種罷了。”
“如齊國一樣,一千多台拖拉機和三千多個人就能耕種三十幾萬畝耕地,產出養活十幾萬人的糧食。”
“齊國可以這麼做,是因為齊國的百姓不多,但國朝呢?”
“若是真的把拖拉機都用於耕地,那上萬萬農民要怎麼辦?成為流民嗎?”
“這恐怕就是為什麼齊王殿下不準許拖拉機在關內使用的原因。”
“不說多的,國朝的士紳地主若是都用上拖拉機,那數千萬佃戶就得失去佃戶的身份,隻能成為流民。”
“國朝想要推行這些機械,首要做的就是先把人弄出去。”
“或是遷移邊塞,或是遷移藩國,總之人口降低才能讓國朝成為齊國這樣可以肆無忌憚使用機械的存在。”
楊炳文的話算是說的很透徹了,也基本說出了為什麼大明不可能主動工業革命的問題。
說白了就是人太多,一旦使用機械,就會導致一大批人失業。
在這個時代,如果不解決百姓失業的問題,那百姓就隻能成為流民,對國家形成潛在的威脅。
要想讓百姓安居樂業,就得給他們生產資料。
這生產資料可以是工作崗位,也可以是耕地,總之得讓他們忙碌起來,有事情做。
可問題在於,在這個時代,工作崗位是有限的,耕地也是有限的。
大明這麼大體量的一個國家,哪怕隻有一半的人口成為工人,那也是八千萬工人。
這個體量的工業國,彆說放在這個時代,便是丟到幾百年後,那也是一個低端製造產業的大國。
現在的大明以及這個時代,彆說是八千萬,就是一千萬工人都足夠生產全球人口所需的商品。
朱由檢在大明無法推進工業化的原因就是因為人太多,崗位太少。
即便創造出更多的崗位,但商品沒人消耗也是不行的。
皇店麾下的五百多萬工人,就已經生產出了足夠三億人消費的商品,以至於剩下的一億五千五百多萬百姓除了個體經營,就隻能成為農民耕種。
後世英法之所以和清朝打仗,無非也是為了緩解貿易順差,順帶搶占大清那四億人口的市場罷了。
現在的大明,就商品而言,已經覆蓋了宗藩體係下的兩億人口,影響著歐洲和其它地方的一億人口。
在整個世界人口不過四五億的情況下,大明的工業化進展注定快不起來,隻能往開發新生產資料的方向慢慢前進。
這個開發新的生產資料,無非就是在人口稀少的地方開墾耕地罷了。
一千萬畝耕地就是能養活三百萬人的工作崗位,隻要能一直創造耕地,分地給農民,那他們就不會造反。
大明是沒有路選,體量太大了,想轉化為工業化國家必然是一個漫長的路程,所以眼下它隻能一個勁的往農業上鑽,但齊國不同,齊國體量小,有更多的選擇。
不僅如此,齊國還有利未亞和南、北亞墨利加這三塊大陸上的數千萬人口市場,可以傾銷不少商品。
對於大明來說,哪怕十萬台拖拉機都解決不了太大的問題,但對於齊國來說,哪怕隻有三萬台拖拉機,齊國都能成為當今世界唯一的工業國家。
體量小有體量小的好處,體量大有體量大的好處。
兩者的不同,無非就是工業化快慢的問題罷了。
大明隻要能長期輸出人口,那完全可以帶著宗藩體係下的大明國家一起共贏。
等科技進步,需求增加,大明自然而然會轉變為工業化國家。
當然,這些道理,楊炳文和金鉉他們是無法理解的,但他們卻能直觀的感受到,拖拉機對於齊國和大明的不同重要性。
如果沒有旱情,沒有糧食缺口和糧食需求,大明估計不會重視拖拉機,因為現有的耕地和糧食產量,已經足夠百姓吃飽了。
如果沒有需求,那即便有再多的耕地,百姓也不會去開墾種糧,因為田地越多,糧食越多,米價越賤。
米價越賤,用拖拉機種糧的成本就越高,機械成本一高,士紳豪強們就會用成本更低的人力,繼而讓工業化腳步緩慢。
可以說,旱情算是推動大明基礎工業化的一個幫手,最少它創造了需求,讓大明急於在其它地方開墾耕地來緩解內部的糧食不足。
不過可以預見的是,等旱情結束,大明市麵的糧食遠遠多於人口所需的糧食時,糧食會低賤到令人發指的程度。
一億六千多萬人,怎麼可能消耗二十幾億石米麥,哪怕養牲口,牲口也吃不了那麼多。
到時候,大明隻有經濟轉型這一條路。
至於怎麼轉型,金鉉不知道,但他知道,齊王殿下應該已經想好了一切。
想到這裡,金鉉也不得不感歎一句:“相比齊國,大明確實算得上一個‘爛攤子’。”
“爛攤子也得看是誰在擺攤。”楊炳文搖了搖頭:“如果是殿下,那即便是爛攤子,也能被擺的十分叫座。”
“齊國雖然攤子好,但如果沒有客人,那再好的攤子也沒用。”
“大明和齊國,是相輔相成的……”
“倒也是……”金鉉微微頜首,不再言語。
與此同時,馬車也駛入西京城,而相比去年,今年的西京城大了一倍不止。
“不管怎麼說,你我終究不是決策的人。”
楊炳文看了一眼窗外的西京城,默默開口:
“能夠決策的人,永遠隻有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