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現在的速度,最晚到十二日前,建奴全師便可以全麵出關,留給我們的時間,算上今天也已經不足五日。”
孫傳庭的目光從望台之上眾將的身上緩緩掃而過。
銳利的眼神極富壓迫,望台之上一眾將校皆是不由自主的受到影響,心神俱是往下一沉。
孫傳庭上任陝西巡撫不到數月便於黑水峪大敗闖王高迎祥。
此次勤王真定先敗正藍旗,後戰賈莊,又解濟南之圍。
以三萬兵馬,堂堂正正之戰於建奴野戰數日不敗。
而後更是東安、武清連戰清軍,迫使清軍轉道北撤。
孫傳庭的聲望早已是名動北地,聲傳九邊,達到了最頂峰。
人的名,樹的影。
薊遼北地各鎮的將校很多雖然此前都未曾有見過孫傳庭的麵目,但是卻早已聽聞其名。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陳國威的身死,更是讓北地薊遼各鎮的軍將對其有所畏懼。
此時那柄斬殺了陳國威的尚方劍,就被人懷捧著站在孫傳庭的身側。
孫傳庭按劍而立,他起先就已經是注意到當陳望說完了建奴的兵力足有六萬之時,在場的軍將之中大多人的眼神之中都帶著畏懼,還有忌憚。
“建奴今雖占據地利,而且仍有六萬之眾,但實則不過外強中乾。”
“建奴於賈莊、濟南兩戰敗北,而後一路北逃多次繞道避戰,足以見其怯戰之心。”
孫傳庭舉目望向眾人,手按寶劍,義正言辭下了定語。
邊事艱難,與建奴的連番大戰,明軍少有勝績,這是事實。
邊軍積弊已久,敗多勝少除去戰力不行之外,其實還有很多原因。
孫傳庭很清楚這些事情,但是現在他並沒有辦法去改變這些事情。
他不是薊遼的總督,也不是內閣的首輔。
他不過是保定的總督,暫時擁有節製勤王大軍的權柄。
他身處局中,也困於局中,隻能按照棋局的行棋。
眼下戰局,清軍有六萬之眾。
高起潛與陳新甲兩部共計五萬人,他麾下有近三萬兵馬,共計八萬。
八萬對六萬,人數占優。
但是清軍戰力強勁,而他麾下的軍兵雖然有八萬人,但是內中卻良莠不齊,各鎮之間戰力差距懸殊。
就是野戰也不占優勢,更何況是主動進攻防守嚴密的清軍山營。
建奴勢大引得軍心浮動,必須要讓底下的軍兵燃起鬥誌,鼓起士氣,方有一戰之力。
“建奴營壘環山而建,守衛森嚴,我等若是強行攻山,隻怕將會屈於下風。”
“數日之間,我部已與建奴交鋒十數陣,卻難進半分。”
陳新甲神色躊躇,語氣有些遲疑,他知道現在說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但是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他比孫傳庭要早到多日,也曾組織過幾次的進攻。
但是建奴設防森嚴,根本沒有多少的漏洞可鑽,幾次與建奴交鋒皆是落於了下風。
這麼多日,他和高起潛合兵進攻,也隻是斬獲了一百多級,搶回了七千兩白銀,救回了被擄掠的一千多名百姓。
他們也曾經攻打過建奴的外圍營壘,但是最後卻都是徒勞無功。
陳新甲的話,引得一眾薊遼軍將的注意將移動到了孫傳庭的身上。
凝望著沙盤之上層層疊疊的清軍營壘,孫傳庭神色未變。
孫傳庭目光微動,用餘光看向一旁的高起潛。
坐在一旁的高起潛此時仍舊是沉默不語,沒有出言摻和,目光仍舊停留在沙盤之上,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麼。
孫傳庭收回了些許的心神。
陳新甲所說的困難,他如何不知道。
其實這一戰,他並不想打。
清軍戰力本來就強,眼下又是占據地利,以逸待勞,其實早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
強行進攻,其實隻不過是平添損失,
但是這一戰,卻必須要打,也不得不打。
一方麵,清軍此番劫掠甚多,若是讓其帶離太多出關,無疑會使其勢力再度膨脹。
另一方麵則是來自於朝廷,來自於廟堂之上。
天子的詔書一道比一道急迫,兵部的行文的一道比一道嚴厲,楊嗣昌甚至都給他寫了私信,都是催促他趕快將入關的清軍徹底趕出關外。
清軍在關內徘徊的太久了,滯留的也太久了。
孫傳庭所指定的抄前之策從軍事戰略的層麵上來講確實無錯。
但是很多時候,戰爭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戰爭。
這一個月來,清軍一直避戰待發,耗費時間。
清軍依靠著劫掠的物資能夠耗得起,但是大明卻是耗不起了。
各地勤王兵馬齊聚北直隸,京師戒嚴,北直隸戒嚴,薊遼戒嚴,
不僅各式各樣的生產都停滯了下來,而且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銀。
十數萬的兵馬需要軍餉供養,幾十萬張嘴等著糧草接濟。
楊嗣昌這個能夠根據情報彙總,單憑著著輿圖便能夠定下四正六隅十麵張網的兵部尚書,如何看不出來清軍的處境艱難,被孫傳庭逼得進退兩難。
但是清軍破口入關至今為止,已經是過去了半年之久。
半年的時間,整個北直隸被打的幾乎千瘡百孔,山東數府之地也被戰火席卷。
遭遇兵禍影響的百姓何止百萬之眾?
京師城外的饑民已經是超過了十萬之眾,這無疑是駭人聽聞的數字。
重建、賑災、軍餉糧草哪一項不需要銀錢,又哪一項不需要人力和物力?
楊嗣昌其實真的已經是儘力,原本那些運送到京師的糧食大半都被運往了北地,當真已經是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陳國威的臨陣脫逃,看似是給了清軍一個出關的機會,其實也給了明廷一個往下的台階。
正因為如此,這一戰必須要打,不惜代價也要打。
這麼多的軍餉糧草不能白白消耗,他必須要有一個交代。
“建奴環山設營,重重設卡,看起來固若金湯,但實則卻並非是無縫可循。”
孫傳庭邁步走到沙盤的近前。
注意到孫傳庭走向沙盤,陳望微微躬身,將手中的指揮鞭交遞了出去。
“諸位請看這裡。”
孫傳庭接過了指揮鞭,而後輕輕向著沙盤之上一點。
沙盤的周圍一眾軍將的目光皆是隨著指揮鞭而動。
陳新甲和高起潛兩人的目光也是一樣,都看向了指揮鞭所指的位置。
高起潛的目光落在了沙盤之上,他看著孫傳庭所指的位置,眼眸之中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清軍連營圍繞著兩山之間修建,而孫傳庭所指的位置,位於清軍營壘群南部地帶,是南麵山區的一處凸出的高地。
“孫督撫可否明言,這處高台對於戰局有何影響?”
這個時候,高起潛終於是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高起潛的音色頗為怪異,並非是那種尖銳的公鴨嗓,而是要稍微偏男聲些許,聽在人的耳中極為不適。
孫傳庭輕點指揮鞭,講解道。
“此地名為公樹台,乃是南部山區除了峰頂之外的最高處。”
“自公樹台上,居高臨下,可以將建奴連營儘收眼底。”
高起潛眉頭微蹙,言道。
“孫督撫言稱,占據公樹台可以將建奴連營儘收眼底,可是準備將公樹台作為指揮之所?”
“恕咱家直言,居高臨下確實可以將建奴營壘之中的兵力調動察覺清楚,更加靈活的調動兵馬,但是對於整個戰局的作用隻怕是並不算大。”
高起潛停頓了一下,而後繼續說道。
“而且如果要搶下公樹台,首先便要擊破建奴設在外圍的三座營壘,這也不是易事。”
“再者,公樹台雖然視野上佳,但是位置孤立,作為指揮之所,一旦建奴反攻,便有極大的可能被建奴所圍困於台上。”
“要是公樹台當真重要,建奴早就已經在其上設防布營了。”
高起潛收回了目光,他不明白為什麼孫傳庭會指著一方沒用的高台,想要去做文章。
“我從未說過,公樹台是用來作指揮台的。”
孫傳庭看了一眼沙盤旁側的高起潛,而後目光又看了一眼陳新甲。
陳新甲同樣皺著眉頭,看起來他和高起潛都有同樣的疑問。
“建奴不占公樹台的原因都已經被高監軍說完了。”
“公樹台所處的位置雖高,視野良好,但是位置孤立,一旦被圍,頂上之人便如甕中之鱉,隻需要截斷上台的幾處要道,便可不攻自破,這就是建奴不在公樹台駐兵的原因。”
孫傳庭舉起指揮鞭,點在公樹台的位置。
“公樹台對於建奴並無大用,但是對於我軍來說卻是至關重要。”
“因為,我軍現在,有一項建奴沒有的東西。”
孫傳庭神色凝重,語氣在此時也驟然一沉,緩緩了吐出兩個字。
“火炮。”
望台之上的氣氛為一凝,當孫傳庭說出了火炮兩字之時,在場眾人皆是回過神來,恍然大悟。
很久之前在黑水峪的時候,孫傳庭占據山嶺,在隘口的險要位置設置火炮,給予了流寇巨大的打擊,將其困死在了黑水峪中。
孫傳庭如今想做,還是同樣的事情,還是在高處架設炮兵陣地,以此打擊對手。
很多時候一些事情看起來簡單,但若是關竅沒有打通,根本沒有多少人會想到還可以有這樣的辦法。
就像是人類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是馴服了馬匹,但是用於那構造分明極為簡單的馬鐙,卻是花費了極為長久的時間才有人製作出來。
而從單馬鐙到雙馬鐙,又花費了數百年的時間。
公樹台處於山區南部,居高臨下,俯視著環山而建的建奴營壘,正是一處絕佳的火炮陣地。
隻要占據了公樹台,將火炮架設上去,而後居高臨下便可以用火炮轟擊下方的建奴營壘。
火炮威力巨大,哪怕是磚石所鑄的城牆都難以在其連番的轟擊之下保持完好,又豈是那些臨時用土木搭建出來的臨時營壘可以阻擋。
建奴沒有想到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們入關劫掠多是騎兵,連輜重都沒有帶多少,怎麼可能攜帶沉重的火炮。
戰勝繳獲的火炮,都在賈莊將火藥和鉛彈全部打了一個乾淨,後續一路北撤,明軍拒寨防守,他們也沒有多少的繳獲。
少有繳獲的火炮,也都是那些用藥不大,射程很近的小炮和佛朗機。
薊州關寧等鎮的軍兵多是騎兵,軍中沒有什麼火炮。
陳新甲所帶領的宣大軍遠道而來自然也沒有多少的火炮,包括左光先在內帶領的秦軍也是同樣。
但是陳新甲和高起潛都記得,在孫傳庭所寫的報捷塘報之中,多次提到過使用一種新式火炮的消息。
在陝西時,就提到過一種新式的火炮支架,並建議推廣全軍,工部去年就已經是開始試製樣品,並根據不同的火炮進行貼合的改良。
而這一次勤王之戰中,真定、濟南、東安、武清等戰之中,也都有描述己方火炮建功的景象。
陳新甲和高起潛都知道,在孫傳庭的手裡有一支火炮部隊,大概有十數門的規模,都是紅夷炮。
而且這些紅夷炮似乎比一般的紅夷炮輕上一些,又因為有改良炮架的緣故,這些紅夷炮能夠跟得上大部隊的行軍速度。
“若是能夠占下公樹台,建奴連營之勢確實就此瓦解。”
陳新甲眼神明亮,雖然沒有多少領兵打仗的經驗,但是讀過的兵書終究是不少,想通了關竅之後,也是頗為欣喜。
“此事確實可為!”
若是能夠贏取一場大勝,無論是對時局也好,還是對他個人的仕途也好,都是極為有利的事情。
望台之上,不僅是陳新甲的精神振奮,一眾軍將此時也是躍躍欲試。
此戰能夠戰勝,必然會有不少的軍功。
有軍功,就代表著有升官發財的機會。
金銀在前,官位居上,如何不讓人意動?
“若依孫督撫所言,能夠占下公樹台,確實能夠鑄成一場大勝。”
高起潛緩緩站起了身來,他仍然皺著眉頭,沉聲問出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也使得場中熱烈的氣氛一瞬間沉默了下來。
確實,若是能夠占據公樹台,那麼便可瓦解清軍連營之勢。
但是,前往公樹台的必經之路之上,足有三座建奴的營壘,都居於隘口要道之上。
要想攻克,隻怕是免不得要付出大量的傷亡。
這樣的硬仗,必然會造成自己麾下的家丁和精銳大量傷亡,真沒有多少的人想打……
一時間,望台之上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不過沉默並沒有持續很久的時間。
而對於這樣的情況,孫傳庭自然也一早就有預料,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將希望放在其他營鎮的身上。
孫傳庭放下了手中的指揮鞭,將目光投向身側。
隨著孫傳庭的目光轉動,陳新甲、高起潛,還有望台之上一眾的軍將也都是一起轉動而去。
最終他們的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彙聚在了站在孫傳庭近側的陳望身上。
迎著眾人的目光,帶著所有人的注視。
陳望緩緩躬身,雙手抱拳,向著孫傳庭鄭重其事的行了一個軍禮,而後沉聲道。
“末將陳望,願為前驅,摧營拔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