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兩名軍兵一左一右拖行著一人從帳外走入帳中,眾人的眼神皆是一動。
因為那兩名軍兵正拖行的人正是高迎祥的屍首。
陳望單手向著旁側指了一指,稟報道。
“卑職見敵中軍空虛,領甲騎一路奔襲,將高迎祥追至東山之下。”
“高迎祥領親衛占據高坡據守,卑職領麾下軍士冒雨攻坡,一路搏殺,最終陣斬敵酋高迎祥。”
洪承疇雙目微眯,眼泛寒芒,身軀向後靠在椅背。
孫傳庭麵色肅穆,雙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之上,身軀微微前傾。
洪承疇的動作和表情遠比孫傳庭的幅度要大的多。
他靠在椅背之上,心中一片雜亂,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洪承疇現在腦海之中一片混沌,有些昏昏沉沉。
當他領兵剛剛趕至峪口的時候,他看到了黑水峪內闖軍崩潰。
進入了軍營之中和孫傳庭見了麵後,從孫傳庭的口中他得知了在高迎祥領兵進入子午道之後不久,陳望竟然也跟著其一起進入了子午道之中,一直悄悄的尾隨在其後。
而現在闖軍之所以會這麼快速崩潰,正是因為陳望在大戰最為關鍵之時領騎兵一路奔襲,逼退了高迎祥。
聽說高迎祥已經是被陳望領兵團團包圍,恐怕很快就將會有消息。
洪承疇當時的第一反應便是感覺不真切,隻覺得是天方夜譚一般。
他沒有相信,不是不信,而是不敢相信。
哪怕是高迎祥的屍首就眼前,洪承疇都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
無論是王嘉胤,王自用,他們都沒有活躍多久,造成多大的破壞,但是高迎祥卻是不同。
高迎祥做了王嘉胤,王自用都沒有做過的事情。
他帶領著數十萬眾一路到處流竄,三番五次的逃過了他的圍追堵截,布下的天羅地網。
甚至……
甚至還打破了中都鳳陽,直接挖了鳳陽的皇陵……
當時聽到皇陵被毀消息的時候,說實話洪承疇感覺天都塌了。
雖說他後麵還是督撫,但是手中的權力直接被削了一半有餘。
他和高迎祥之間交戰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場,雖說贏多輸少,但是無論如何卻是都奈何不了高迎祥。
勝都是小勝,敗卻是大敗。
洪承疇比起任何人都更要想殺了高迎祥,但是每一次高迎祥都從他的手中逃走,沒有一次例外。
這也是為什麼,一聽說孫傳庭將高迎祥堵在了黑水峪,他便點齊了精騎,親自領軍星夜馳援而來。
“經由一鬥穀黃龍、千公雞張二等一眾闖軍營將指認,此人正是闖逆高迎祥。”
洪承疇舉目看向帳中被兩名軍兵拉扯著高迎祥屍首。
長髯闊麵,高鼻深目,和畫像之中有七分相似。
靛青山紋半身甲,龍紋鑲金朱紅戰裙、素色戰袍,和俘虜描述一般無二。
高迎祥的胸口和腹部都有創傷,看起來像是長槍造成的洞穿傷,不過這些傷勢都不會讓人立即斃命。
真正斃命的傷勢在喉嚨的位置,致命傷正在此處。
一刀封喉,乾淨利落。
洪承疇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終於是穩住了心神。
當他確認了這就是高迎祥屍首的時候,他終於是相信了這一切——高迎祥真的已經死了!
相比於洪承疇,孫傳庭就要平靜的多。
不同於一直和高迎祥爭鬥的洪承疇,他對於高迎祥了解的並不多。
雖然高迎祥是七十二營的盟主,流寇推舉的共主,斬殺高迎祥他隻是感覺解決了一個頗大的麻煩,而沒有洪承疇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剛剛成為陝西的巡撫,這是他到陝西之後領督標營打的第一仗。
“此戰能勝,陳望你當為首功。”
孫傳庭麵帶笑容,目視著站在帳下的陳望,笑道。
“若非是你領兵從後方夾擊而來,又陣斬高迎祥,恐怕這一場大戰還遠遠不會結束。”
對於孫傳庭這樣的誇讚,陳望自然是不會就這樣儘數領下。
軍功是軍功,做人卻是做人。
拿了首功不一定會得罪他人,但是做人不好卻是一定會得罪他人。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此戰能夠得勝,卑職萬萬不敢居功,之所以能夠找尋到機會和間隙,也是因為闖賊久攻峪口不下,將所有部曲都派往峪口馳援。”
“峪口戰場堆屍數重,慘烈至極,卑職聽聞李參將此時仍然重傷昏迷,其麾下營兵傷亡過半……”
“此戰首功,應是全軍上下所有將校軍士。”
陳望的話讓孫傳庭想起了峪口戰場的情況,不由的神色微暗,
“你說的是……”
峪口營地的搏殺慘烈至極,三千衛軍隻剩下了不到兩千餘人數,李遇春麾下的兩千營兵折損過半。
他派去馳援的一千督標營在這一戰便陣亡超過了兩百餘人。
這樣的傷亡如何不能用慘烈來形容。
孫傳庭的目光在帳中眾將的身上一掠而過,李遇春並沒有到場。
李遇春身被數創,重傷昏迷,現在軍中正在預備慶功,而作為守下峪口營地的李遇春卻是生死未卜。
兵戰凶險,戰場之上,人如螻蟻,命如草芥……
在所有人都在歡呼雀躍的時候,唯有衛軍的營地和李遇春麾下營兵的營地之中,傳來陣陣的哭泣之聲。
孫傳庭陷入了沉默,帳中眾將看著陳望的眼神也變的緩和了很多。
不管是不是場麵話,陳望的這句話都給他帶來了不少的好感。
“此戰首功,確實應為全軍上下所有將校軍士所得。”
洪承疇見到了孫傳庭沉默,便直接接過了話頭。
“此戰斬獲清點完畢之後,我親寫塘報為諸位表功,必讓兵部秉公下發封賞,此戰傷亡者撫恤也絕不會短缺半分。”
洪承疇的話打破了帳中沉悶的氣氛,眾人的目光皆是齊刷刷的集中在了洪承疇的身上。
打仗剿匪為的是什麼,不久是為了軍功銀錢嘛。
洪承疇的話裡意思再直白不過,如果是他親自寫下塘報,兵部那邊絕對不敢怠慢,無論是封賞還是撫恤的銀錢都不會被克扣。
洪承疇用餘光看了一眼孫傳庭,又看了一眼陳望。
原本對於陳望一開始的觀感並不算好,但是後麵曹文詔似乎和陳望說了些事情之後,陳望便一直都很安分守己。
陳望在子午道內寫的信件,洪承疇也從孫傳庭那裡收到了。
確實可以說是膽大心細,洞察入微了。
僅憑行軍隊列之中細微的變化,便可以分析出這麼多的信息,而後更是敢於進入棧道之中一路尾隨而去。
而後黑水峪一戰,陳望沒有基於出擊,隱蔽的十分之好。
能夠沉的下心,抓的住機會,陳望已經具備一名良將應該具備的所有條件。
會練兵,能打仗,觀察入微,膽大心細。
最重要的還是會做人,知進退,相比於前麵的,這些事情在如今的官場更為重要。
若是不知道做人,不懂進退,日後進剿被孤立起來,恐怕下場也不會好看。
洪承疇揮了揮手,示意軍兵將高迎祥的屍首帶下。
確認了高迎祥真的已經身死之後,他的心情已經是暢快了許多。
洪承疇現在對於自己將陳望晉升為漢中參將,鎮守漢中府內的決定感覺無比的正確。
先是解決了漢中城的危急,解除了瑞王的危險,這件事還讓他受到了崇禎的表揚。
現在更是陣斬了高迎祥,除去了他的心頭大患。
“入座吧。”
洪承疇抬了抬手,對著陳望向著旁側的空位指了一指。
陳望再度躬身行禮,而後走到座位之前。
座位的旁側,一邊是賀人龍,另一邊則是高桂,兩人也都算是熟人。
陳望沒有短了禮節,對著賀人龍和高桂皆是抱拳行了一禮,然後才坐了下來。
高桂麵帶笑容抱拳回了一禮,高桂是寧遠參將,跟隨著祖寬南下平叛而來。
高桂笑得稍微矜持一些,賀人龍則是要豪放不少。
若是洪承疇和孫傳庭不在,隻怕是現在已經是放聲大笑了起來。
陳望坐了下來,他的麵前正是副總兵李重鎮。
李重鎮的旁側是祖寬和曹變蛟。
陳望看曆史書的時候,他記得祖寬算的上是一個跋扈的人,為人驕橫。
盧象升之所以讓祖寬北上馳援陝西,其實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於其難以節製。
不過現在祖寬和李重鎮兩人臉上並沒有半分驕橫跋扈的模樣,相反還對著他笑了一笑。
如今九邊實際上已經分裂,遼東和其他軍鎮之間待遇可謂是天差地彆。
遼東軍將向來跋扈,這已經是常識了,對於其他軍鎮的軍將從來都是愛搭不理。
祖寬更是遼東祖家的人,原先是祖大壽的家丁,跟著打仗立了功,一路升官做到了寧遠參將,而後任為副總兵。
但是現在祖寬和李重鎮都對他釋放了善意,這有些不同尋常。
不過隻是在短暫的錯愕,陳望就想清楚了其中緣由。
他雖然不屬於遼東軍的序列之中,但是他是遼東人,而且還是廣寧人,遼東吳氏也在廣寧。
自己有遼東人的身份,雖然不是在遼東為官為將,但是在他們眼中,自己也算是半個自己人。
這個時代的鄉土宗族之間紐帶遠比後世的要更為緊密。
曹文詔在遼東任官期間,其實一直是處於邊緣地位,被遼東將門所排斥,一直沒有真正的進入核心。
諸如曹文詔這樣的外將統領的營伍,多半被督撫用來牽製遼東本土營將。
不過曹文詔好的一點是,當初在遼東時他麾下軍兵大部分都是遼東人。
陳胡兩氏大批的人在此期間,加入其麾下充任家丁,也有充作軍官。
而曹文詔為人謙和,且善於交際,而且也能打仗,因此在遼東的時候和其他營將的關係也算是不錯。
麵對祖寬和李重鎮兩人釋放的善意,陳望自然是沒有忽視。
雖然現在沒有什麼用處,但是能不得罪自然就不得罪。
陳望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飛快的掃過,他也看到了坐在後方一些的高傑。
此時的高傑和當初在淳化的高傑氣質都要變了不少。
如今的高傑更為內斂,大部分時間都不動神色。
此時高傑正端坐在座椅之上,他的眼簾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洪承疇見到眾人坐定之後,他低聲和孫傳庭交談了一下之後,便輕輕的拍了拍手。
隨著他的拍手,幾名軍兵推著一副巨大的輿圖緩緩進入了帳中。
孫傳庭是陝西巡撫,而洪承疇現在還是三邊總督,他的權位都要更高於孫傳庭。
“此番賊酋高迎祥雖已伏誅,然各地仍然有流寇活動,清剿事宜仍刻不容緩。”
洪承疇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眾人。
“如今天下流寇仍有四股勢力殘存,隻有剿滅此四股流寇,天下方可安定,宇內方可肅清。”
帳中眾將,將目光都投在了輿圖之上。
輿圖之上,早已經是表明了四股流寇所在的地方。
輿圖上用黑紅兩色區分流寇和地方進剿軍兵。
“第一股,第二股流寇都集中在如今陝西境內。”
“第一股流寇為李自成統領,約有十萬之眾,如今被困於延安府境內。”
“第二股流寇為曹操羅汝才為首,也有十萬之眾,如今在西安府南部商洛山一帶活動,與勳陽山區一眾賊寇相互溝通,互為依仗。”
“第三股流寇主要集中於南直隸與河南之間,以革裡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革左五營等人為首,約有二十餘萬人。”
“最後一股流寇主要集中於湖廣的勳襄之地,以八大王張獻忠、闖塌天劉國能等人為主,約有四十萬眾,為現如今一眾流寇之首。”
“賊酋高迎祥已死,餘眾定然惶恐難安。”
洪承疇站在上首,銳利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掃而過。
“發令八省之地,示告天下流寇,若有願意棄暗投明者,依詔尚可免其肩負之罪。”
“此次進剿,聯合八省,集結百營之兵,務求蕩平宵小,肅清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