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隆————”
沉重的馬蹄叩擊在冰冷的大地上發出宛如龍吟般的低鳴。
大地隨著馬蹄的響動聲似乎都在微微的顫抖著。
在那一連逆風招展的暗紅色的旌旗之中,一麵高達一丈五尺的火紅色旌旗立於最前尤為矚目。
旌旗之上插戴珠纓,後接雉尾,長達八尺五寸的湛藍色在逆風之中不斷飄揚。
陳望頭戴三旗月明盔,身穿齊腰魚鱗甲,下著連金朱紅戰裙,持槊躍馬於眾騎之前。
身後一眾甲騎皆是罩袍束帶,頭戴頓項高頂盔,身穿鉚釘長身甲,佩著鐵製臂縛。
前部二十餘騎皆是夾持著三眼火銃伺機待發,其後四五十餘騎外圍騎士皆是拔刀靠肩如牆踏來,騎陣之中十餘騎則是挽弓搭箭,扣弦待發。
陳望右手執槊,左手持韁,目光冷然,縱馬奔馳於潰兵潮中。
旌旗所過之處,潰兵所組成的逃亡隊伍猶如刀切豆腐一般被分開。
那些來不及走避的潰兵不是亡命於馬蹄之下,就是倒在了快刀之下。
潰兵潮內洶湧回蕩,中傷的慘叫聲、絕望的嚎哭聲在陳望的耳畔回想。
但是這一切都絲毫沒有能夠影響到陳望的心緒。
身處萬軍之中,周身刀光劍影,但是陳望卻是心如止水。
當初他作為普通的軍士,雖然已經是久經沙場,但是心中仍然難免懷有恐懼。
現在作為一軍的主將,在臨陣之時,陳望心中卻是沒有了恐懼。
身為主將,能夠遍觀全局,能夠看清楚整個戰場之上的局勢,是勝是敗,心中都有計量。
而作為普通的軍兵,身處大陣之中,看不清楚局勢的發展,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那一個被拋棄的棄子,作為犧牲的炮灰……
跟隨在彆人的身後衝陣,和帶領著彆人衝陣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驗。
陳望握緊了手中的馬槊,目光越過了一眾隻顧著逃亡的潰兵,又越過了流寇的步隊槍陣,最後停留在了流寇中軍大陣前方一麵玄黑色的大纛旗上。
通過漢中府傳遞來的情報,盧時的旌旗以赭黃色為底,上插翎羽,而張原的旌旗則是黑底白字,係朱紅號帶。
統領著漢中府中部的賊首張原,應當就在那麵玄黑色的大纛之下。
陳望雙目微眯,凝視著不遠處那麵玄黑色的大纛旗。
就在不久前,他看到了一麵赭黃色的旌旗向著北麵奔走,應當就是金翅鵬盧時。
看起來,金翅鵬盧時的部隊都在流寇大陣的右麵,考慮其麾下的戰力,應當是沒有猜錯。
大纛之下約莫有三四百騎的規模,猶如眾星捧月一般拱衛於四周。
在那麵大纛的前方,隻有薄薄的兩陣步隊。
兩陣流寇步隊,不過隻有四五百人。
這些連盔甲都沒有幾領,武備都不全的步隊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威脅。
這麼近的距離,這個時候他帶領騎兵完全可以衝殺過去。
張原如果退了,那麼便是全軍潰敗之局。
戰場之上一軍主將的旌旗退後必然會引得軍心浮動。
而如果張原不退,那麼斬殺張原輕而易舉。
斬殺張原,流寇大軍自然也會崩潰。
陳望目光緊盯著不遠處那麵玄黑色的大纛旗,他現在有能力直接結束這一場鬨劇。
眼下潰兵倒卷而來,隻要突破過去,無論自己是否能夠斬殺張原,都能夠使得戰局瞬間呈現一麵倒的情況。
隻需要一聲號角,南麵馳援漢中衛軍的一眾騎兵便能夠回轉過來。
到時候挾擊破中軍的威勢,一路尾隨追殺,便可以輕而易舉的瓦解張原和盧時兩部聯軍。
群龍無首,尚且不堪,更何況是流寇這樣的烏合之眾?
陳望心思轉動,他現在正在思索還要不要按照原來的計劃去行事。
他確實想要漢中遊擊的位置,但是如果按照原本計劃行事,中間難免會經曆不少波折,能否得償所願都在兩可之間。
而且最為重要的,崇禎九年的時候,高迎祥將會被逼入漢中府。
就算是按照原本的計劃成功成為了漢中的遊擊,到時候將會不可避免的直麵高迎祥,到時候會發生什麼都難以預料。
但是現在要是能夠一戰擊破張原、盧時,那麼得到的東西將是實打實的東西。
黑殺虎張原、鑽天鷂王成、金翅鵬盧時三人如今是漢中三大巨寇。
如果能夠擒殺張原,一戰擊潰盧時與張原兩部聯軍,解除漢中之圍,再加上此前在淳化城大勝李自成,還有在寧羌擒殺李養純、林勝泉的功績。
隻要正常論功,足以升任參將。
二十五歲的參將在這個時代並不是沒有,當初曹變蛟升任參將之時不過是二十二歲。
不遠處那躍動的旌旗在陳望的眼眸之中流轉,他很清楚自己的背景遠遠不如曹變蛟深厚。
但是作為曾經曹文詔的親信家丁,論功的官員看在曹文詔的麵子上起碼也不會克扣太多,他的戰功也不至於被吞沒。
文官晉升需要從一步一步往上,講的是能力,講的是人脈,講的是經驗,最重要的其實是資曆。
隻是從青袍到緋袍,便是很多人的一生。
甚至很多人一生都穿著青袍,沒有穿戴緋袍的機會。
但是武官卻不一樣,資曆對於武官來說並不重要,經驗也不重要,軍功就是一切。
武官相對於文官來說,升遷晉級都要簡單的多。
崇禎十二年時,吳三桂二十七歲便被任命為寧遠團練總兵。
明時的總兵雖然嚴格來說沒有任何的品級,但是手中卻有實打實的權力,朝廷也會給予對應品級官職作為補充。
隻要手中掌握著軍功,平步青雲並非是虛妄。
成為參將,其實才算是真正邁入了高級將領的序列。
一般遊擊的兵額隻在千人左右,不會超過兩千,所執行的任務和肩負的責任往往是作為偏師和支援。
遊擊的自主權很低,一般都是隨從本鎮的參將、副總兵,總兵作戰。
當初洪承疇之所以讓他領遊擊營單獨出擊,其實也是因為兵力捉襟見肘,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抽調。
而參將才是真正的獨領一營,單走一路,鎮守一地。
成為參將,意味著可以擁有更大的自主權,更多的兵額。
部下也可以擁有更為精良的裝備,更多的軍餉和更高的地位。
隨著動蕩的持續,遼東的糜爛,武官的地位正在悄然發生的變化。
在崇禎八年這個時候,參將還算是值錢,並沒有開始泛濫。
雖然可能會失去漢中遊擊的位置,但是成為參將卻是可以複製左良玉的行動軌跡,在進剿的途中不斷的擴充兵力,擴充輔兵營。
留在漢中的好處是能夠擁有一個安穩的發育環境,不過受限於營兵的特殊性,無論是屯田還是製作軍械都不可能明目張膽的放在台麵之上。
之後都還是需要上下打點關係,這兩樣事情都離不開漢中衛。
隻有衛所才有製作軍械和屯田的權利,營兵營將,誰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之下膽敢去碰這兩件事,就是死路一條。
當初的東江鎮內倒是有專門打製修補軍械的機構,但是那是得了允許,直屬於軍鎮的軍械局。
漢中不過隻設了一個遊擊,就是成為了漢中遊擊,也沒有資格設軍械局。
區區兩三千軍兵所需要的武備軍械,直接調派撥來,或是讓當地衛所製作送來即可,不需要再設軍械局。
本來陳望原本的計劃,是準備成為漢中遊擊之後打點漢中衛,然後靠著利益驅使漢中衛為其所用。
隻是,現在有一個更好的機會擺在了他的麵前。
現實已經是證明了清軍重甲重箭、盾車火炮的戰術在燧發槍還沒有普及的冷熱兵器交替時期無往不利。
用著清軍的戰術,在多次的作戰之中,敵我的傷亡比都是極為懸殊。
雖然沒有達到戚家軍那樣殺敵上千卻無人傷亡,但也已經是足夠恐怖了。
排隊槍斃是一個好的戰術,但是前提是需要軍隊裡麵列裝燧發槍。
但想要量產燧發槍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果簡單的話,世界各國也不會很長的一段時間都用著裝填發射要複雜數倍的火繩槍,而不用更為簡單的燧發槍。
陳望很清楚自己的長處,能夠走到如今的地步,一切都是靠著他對於曆史的了解,還有個人的武勇。
對於工業、對於冶鐵等工科的知識,陳望了解的並不多,甚至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就算是成為了漢中遊擊,他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量產燧發槍。
這個時期的明朝確實有無數的能工巧匠。
他們可以隻憑借著打撈出來的武器殘骸,便可以在短時間內彷製出同樣的武器,甚至是比原品還要精良。
但是陳望清楚,這些人不可能為他所用。
廣泛招募工匠,將大把的銀錢撒出去,必然會引來各方的注意。
在崇禎剛剛登上帝位後不久確實召回了大量的廠衛,廠衛對於地方的控製力已經減弱到了穀底。
但是這並不代表著各地的督撫發現不了這樣的事情,一旦走漏了風聲,隻需要一本奏折遞上,自己這個小小的遊擊都得人頭落地。
私鑄軍械,蓄民屯田,可是想要謀反?!
重甲重箭、盾車火炮是目前來說最好,也是兼容性最好的戰法,無論是對上流寇,還是日後對上清軍。
留在漢中,情況難料,困難重重。
軍械難得,成為參將,卻是可以名正言順的拿到更多更好的盔甲和兵刃。
重甲重箭,這些若是成為了參將,被洪承疇所信重,更加容易的獲得。
先敗李自成,擒斬李過,俘殺李養純、林勝泉,若是再解漢中之圍,那就真真正正的在洪承疇的心底留下了名號。
洪承疇雖然私德有虧,獨斷專行,眼裡揉不得沙子。
但對於自己人,應有的關照絲毫不少。
在曹文詔放下了姿態低頭服軟之後,曹文詔斬獲的所有軍功皆是報上廟堂,沒有再出現此前勘驗不合的事情,而糧草餉銀也都是足額發放,沒有半分拖欠。
陳望也因此得了不少的好處。
淳化之戰的時候,不僅得到了兵員補充,而且還得到了不少的糧餉軍械援助。
陳望心思流轉,現在洪承疇手下正是用人之際。
陝西進剿,副總兵三死一傷,艾萬年、柳國鎮、張外嘉三人戰死,劉成功負傷。
張家川之戰都司田應龍戰死,安定一戰延綏鎮總兵俞衝霄戰死,總兵張全昌兵敗被擒。
左良玉、祖寬兩人都去往了盧象升的麾下任職。
現在洪承疇的麾下隻有曹文詔、曹變蛟、賀人龍、劉成功、孫守法、高傑六營兵馬。
流寇勢大,接連進剿皆是損兵折將,如今在韓城以西僵持。
洪承疇急召自己返回西安府實際上不僅僅是因為對自己起了疑心,更重要的是洪承疇現在麾下確實是無兵可調,也無人可用。
一念至此,陳望心中已經是有了定計。
盧象升被調往北方是在崇禎九年的六月,左良玉等人都沒有跟著他北上,更加輪不到自己。
一直到崇禎十一年的時候,清軍突破青山關毀長城而入,兩軍在京郊通州會師,戊寅之變之時,勤王令下達,負責進剿的軍隊才雲集京師……
陳望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馬槊,槊尖向上斜指著暗沉的天空,低沉的號角聲緊接著便已是在身後響起。
“嗚——————”
號角聲響徹,一眾緊隨在陳望身後的甲騎皆是神色鄭重,收斂了心神。
原因很簡單,因為響起的正是預示著即將衝陣的號角聲。
“駕!”“駕!”
跟隨在陳望身後最近的十數名甲騎揮動著馬鞭抽打著座下的戰馬,提高了自己的馬速。
他們已經將三眼銃拿在了手上,雙腿緊緊的夾著馬腹,驅動著戰馬越過了陳望所在的位置,自覺的擋在了陳望的前方。
最前方的甲騎共有十八人,六人為一列,共排三列,如牆而去。
仍然跟隨在其後的甲騎也已經是紛紛換上了長槍或者是輕刀。
既是衝鋒陷陣,斬將奪旗,那麼遠程的武器對於他們來說便是次要,他們首相要考慮的是要如何突破敵方的軍陣,援助己方的將校。
暗紅色的旌旗在逆風之中獵獵而動招展開來,發出成風吹樹林般的聲響。
戰馬鼻中噴著白氣,呼呼的作響聲混雜在隆隆的馬蹄聲之中敲擊著眾人的耳膜。
大纛旗下,張原早已經是看到這支突然提速,向著自己直衝而來的明軍的甲騎。
一種莫名的恐懼出現在了他的心中。
那種感覺……就好像……
就在山林之中之中行走時被猛虎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