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城外,一片狼藉,滿目的瘡痍。
空氣之中仍然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烏泱泱的流寇已經消失在了三原城外。
城外的原野之上,大量用白布蒙著口鼻的兵丁、青壯正在搬運著屍體,清理著戰場。
流寇攻城所留下的這一片狼藉都需要他們來買單,需要他們來處理。
三原城內軍營之中,曹文詔、張全昌、賀人龍等一眾將校皆是列作於兩側。
左良玉並不在這裡,他已經離開了涇陽和三原,領兵一路追擊著東去流寇之後。
現在掌管關外剿匪的總督是盧象升,左良玉身為昌平鎮的將校自然也被劃歸到了盧象升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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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疇神色憂愁,眼神之中滿是濃濃的倦意。
軍帳之中,一名將校正向著洪承疇稟報著各地的軍情,每聽一句,洪承疇的神色便越難看一分。
「闖將李自成擾西安府富州、固州以東,擁眾近六萬人……」
「流寇東西分掠,縱橫數千裡……流寇分十三營東進,已破朱陽關,前鋒大部已湧入河南境內。」
流寇趁三原、涇陽鏖戰之際取道向東,張獻忠領兵東進一路飛馳,一日之間奔馳兩百裡,繞道突襲河南之朱陽關。
朱陽關和蘭草川是從陝西省通往河南省靈寶、陝州的要道。
當初入關之時,洪承疇令尤世威、徐來臣兩將領兵五千五百人鎮守兩地。
尤世威曾為昌平總兵官,鎮守居庸、昌平,後任山海總兵官,累計資曆升到左都督。
後受詔令與副將張外嘉統率山海關內五千精騎入關前往圍剿流寇。
或許是天命當真更替,又或許是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尤世威領兵久守荒山,麾下兵將水土不服,正好爆發病疫,軍中能戰者,十不存三
張獻忠一路奔襲而來,尤世威難以遮擋不住,兵敗於朱陽關,尤世威更是在戰陣之上被弓箭所射中,負傷敗走。
徐來臣約束軍兵不力,最終軍潰戰死。
遊擊劉肇基、羅岱領兵馳援,也被張獻忠擊敗,軍潰負傷,隻能退往盧氏。
隨後流寇大部過朱陽關,經蘭草川,湧入河南境內。
豫地邊防動蕩,河南西部諸州皆是沸騰惶恐。
「河南整齊王、張胖子兩部數萬人自信陽犯孝感、應山。」
「延安府內,過天星惠登相與蠍子塊兩部一部掠北,一部掠南,禍亂南北府州。」
「西安府南劫掠於商州等地劫掠諸部,南下漢中府……」
「左總兵已出潼關與祖寬祖總兵合會,兩部彙兵於潼關東部之閿[n]鄉……」
「流寇大隊東行,塵埃漲天,闊四十裡,絡繹百裡,老弱居中,精騎在外,聚眾數十萬眾,諸部遙望山頭,不敢邀擊……」
…
最後一道軍情被念完,整個大帳的氣氛也降到了冰點,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此前的大勝讓眾人皆是感覺有了希望,本以為將會是一場漂亮的圍殲戰,敵眾能夠被圍死在西安府內。
但是現實卻是狠狠的打了他們的耳光,流寇竟然再度出關突入河南,他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諸東流。
洪承疇神色疲憊,一次又一次籌謀的落空讓他感覺到不甘和不忿。
但是他沒有任何的辦法,每一次,無論他籌謀的如何的周密,計劃的如何詳儘,總是會生出一些不好的事情讓他的計策落空。
神仙誌怪,
洪承疇從來不信。
那高坐於廟宇之間的神佛仙道若是真存於人間,那為什麼人間還會有如此多的混亂。
如果拜神求佛有用,那這世間早已經是成為了安然之土。
但是現在洪承疇的內心產生了些許的動搖,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洪承疇抬起了頭,他的眼眸之中光芒閃爍,他想起了他所看過的史書,想起了天命之說。
或許……大明真的是失去了天命……
洪承疇睜著疲憊的眼眸從帳內的一眾將校的身上緩緩掃過。
三原鏖戰以來,他沒有睡好過一天的覺,萬鈞的重擔壓在他的肩上,讓他難以為繼,寢食難安。
若是真的落敗,丟了三原、丟了涇陽、丟了西京,他將會成為大明的罪人。
就此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受萬人所唾棄,受萬人所謾罵,他不想讓宗族蒙羞,也不想背負罪責。
洪承疇甚至想過若是真的戰敗該當如何,如果沒有戰死於戰陣之上,而是被敵寇俘虜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他想了很久,但是終究是想不出來,後麵他知道了答桉,從曹文詔的口中。
在守城之時,他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曹文詔。
曹文詔的回答很簡單,如果真的城破兵敗,他將會力戰到最後一刻,如果體力不支,他會自刎以殉節。
答桉顯而易見,他並沒有自己原本想象之中的那麼堅定,他並沒有做好赴死的準備。
聽聞著一個接著一個壞消息,洪承疇並沒有如同以往那般憤怒,他的心中很是平靜。
陝西各府尚未有安寧,豫地邊防又出現了問題。
隻是現在他隻需要擔心陝西和山西兩地,進入河南等地的流寇現在都歸盧象升去剿滅,現在他肩尚的擔子已經是卸下了不少。
積壓在洪承疇心中的壓力也因此減輕了不少。
「鳳翔、鞏昌兩府情況如何……」
洪承疇的聲音沙啞,出言問道。
他雖然心中想著彆的事物,但是卻並沒有放下這邊的事務,一心二用對他來說並不難。
「回稟軍門,鳳翔府內流寇基本已經肅清,僅剩三部流寇竊據三地,占山劃地,嘯聚於山林之間,約有一萬六千餘眾。」
…
「鞏昌府暫無新的消息,最近消息是遊擊陳望領軍趕至馬刨泉,於敵眾對峙……」
洪承疇眉頭微皺,看向了坐在右首的曹文詔,正準備說些說什麼。
但是就在這時,帳外卻是突然傳來的稟報之聲。
洪承疇一揮衣袖,讓其放行。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鞏昌府大捷!」
一名風塵仆仆,還背負著令旗的傳令兵快步走入了大帳之中。
他口中喊出的話語,讓帳中原本沉悶的氣氛為之一轉。
「鏖戰五日,俘虜兩萬於眾,破其三山營地,斬首一千二百九十七級……」
「……騎兵雖傾力攔截,但終歸敵眾我寡,縱上下用命,卻未能儘全功,賊殘部四千餘人向祁山方向遁逃……」
坐在右首的曹文詔原本微閉的眼睛睜開了些許,目光在那傳令的兵丁身上看了數眼,而後又收回了目光。
洪承疇的身軀微向前傾,在聽完了最後一句話,他的麵色終於是緩和了些許。
「陳望……」
洪承疇低聲念叨了一聲陳望的名字。
他沒有見過陳望,但是對於這個名字,他確實十分的熟悉。
遊擊的軍職和印信都是他親自下發。
行軍作戰似乎有幾分門
道,在練兵一途上也可以稱為一流。
曹文詔的性格洪承疇很清楚,曹文詔從來不會輕易的誇人,也從不做出什麼結黨之舉。
陳望雖然出自曹文詔的麾下,是曹文詔的家丁,但是曹文詔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是公私分明。
淳化之戰後,陳望將繳獲的一部分送到了曹文詔的軍營之中,曹文詔也是上書稟報了一二,並將繳獲送到了他麾下直屬的標營之中。
不過洪承疇自然是將其退還,他麾下的標兵不缺銀兩,他自己也看不上那繳獲而來的金銀器皿。
但曹文詔的態度讓洪承疇很是滿意。
貴為數省總督,洪承疇並不缺乏銀錢,他隻要放出一點的風聲,便可以輕而易舉的攥取數十萬兩白銀。
曹文詔給予陳望的評價最後一句話是「操練行進,隊列作戰,皆如往昔之浙兵,儘得其形意。」
這其中的形意指的正是《紀效兵書》和《練兵實紀》的形意,戚軍的形意,這無疑是極高的稱讚。
洪承疇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了一些。
說實話,他對於陳望在平涼府的表現,其實還是有些意見,頗為不滿。
陳望麾下有九百餘名遼騎,逃走的一隻虎李過麾下隻有兩三千的騎兵,隻需要用些辦法,就能夠將其剿滅。
但是陳望卻是一路追著李過,讓李過逃出了平涼府,一路逃到了鞏昌府。
不過現在這一點不滿也隨著這份捷報的傳來而煙消雲散。
流寇難剿,在於精騎眾多,馬軍眾多,轉進迅速,在逃亡途中,會拋下所攜帶的所有糧草輜重,而官兵卻不行。
…
鞏昌府竄入的兩部都屬於最初的三十六營老匪。
四天王李養純和爬天王林勝泉兩人都不是善茬,兩人部下精騎超過兩千人,馬軍萬眾,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說實話,陳望麾下隻有一千四百多名老兵,其餘的三千多人都是屬於新募兵。
新兵一般來說都沒有多少的戰力,因為他們沒有經曆過什麼戰陣,沒有見過鮮血。
洪承疇有自己的耳目,他清楚陳望麾下招募的新兵當初都是饑兵,這並非是什麼秘密。
之所以洪承疇要催促陳望進攻,其實更多的是想要印證一下曹文詔所說的話是否屬實,想看一看陳望所練的軍兵到底如何。
曹文詔對於陳望的練兵的評價最高,沉其練兵之法「……皆如往昔之浙兵,儘得其形意。」
眼下的這份戰果遠遠超過洪承疇的預想。
要知道四天王李養純是善守聞名,而爬天王林勝泉極為勇猛出身邊軍,麾下精騎番漢降兵眾多,昔日和賀人龍連戰數陣竟然不落下風,而且膽大心細,並非是莽夫。
但是這兩人現在都敗在了陳望的手中。
雖說三人率部逃走,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洪承疇下達軍令的時候就沒有寄希望於陳望能夠將其全部殲滅。
陳望麾下隻有九百騎兵追擊也隻能追擊一部分,又沒有多餘的軍兵分守四方將其團團圍住,必然會流出可以脫逃的間隙。
「四千人……」
對於這個數字,洪承疇感覺應當是一個中肯的數字。
「……我部已向祁山方麵已經傳信,部下騎兵正在銜尾追擊,此為三山之戰塘報。」
底下的軍卒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將一封書信從懷中取出呈遞給了洪承疇的近衛。
「呈上來。」
洪承疇眉毛一挑,而後從近衛的手中接過了那封塘報。
洪承疇拆開了塘報,先看到了一封寫滿了文字的書信,但是下一瞬間,
他的目光便被另外一張繪製著圖桉的紙張所吸引。
洪承疇並沒有發問,他知曉兵事,對於戰車器械也都有研究。
他一眼便看出了圖紙上所繪的是運載火炮的炮車。
炮車之上轉載的火炮他也認得,是發熕大炮,不過炮車卻是一種新式的炮車。
和紅夷大炮的炮車相彷,但是很多地方都有不同,一眼看上去,這種炮車似乎更為優良。
放下了手中的圖紙,洪承疇轉而看向戰報。
戰報之上,戰鬥的詳情被寫的一清二楚。
洪承疇的眼神也從平靜開始慢慢向著驚愕轉變。
放下文書之時,洪承疇心中已經是泛起了不小的波瀾,不過他的麵上仍然沒有多少的表現。
「著陳望繼續追擊鞏昌府流寇,務必將其悉數剿滅。」
洪承疇麵無表情,下達了軍令。
而後他沒有再談論鞏昌府的事情,點出了曹文詔、張全昌、賀人龍等將。
曹文詔領兵進剿西安府殘匪,劉成功領本部營兵進駐延綏鎮穩定局勢。
又命張全昌和賀人龍則是領兵去穩定富州形式,同時北上延安府進剿。
洪承疇雷厲風行,短短的時間已經是調整了心態,且下完了軍令。
諸將不敢怠慢,應命之後,皆是退出了營帳,開始了整兵。
一刻鐘後,整個大帳之中,隻剩下了洪承疇,還有其麾下的一名近衛。
所有人都離開之後,洪承疇的神色也逐漸的有了表情。
「知練兵,通器械,識戰法……」
「這個陳望不簡單……」
洪承疇的眼神微冷,聲音低沉。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八年以來都是普通的家丁。
「此人恐怕不是表麵之上這般簡單,派人去遼東,探探他的底細。」
洪承疇的身軀前傾了些許,將桌麵之上的雜物儘數推開,目光看向了壓在最底下的輿圖。
他的目光從淳化一路到平涼府,再從平涼府一路到鞏昌府,最終落在了漢中府上。
羅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