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
他就知道先頭大當家的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認個女子做義妹,不僅托孤還托付全部家業?這女子必定很有來路!龍驤軍的副指揮使,那是當今溫皇後的弟弟,平叛揚越、平定交南都是首功,這回又佐助奉家三郎拿下福建,軍功之赫赫,無人能出其右。
這樣一位權貴公子、鐵血將軍,處處維護舒娘子,親密到可以同乘的地步,二人的關係昭然若揭!之前他隻是猜到舒娘子的來曆可能不一般,可萬沒料到會明晃晃的牽扯到皇親國戚。
他雖富甲一方,可在都城的門閥世家眼裡,在雄踞嶺南的奉家眼裡,他算哪粒芝麻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鬼迷了心竅,竟敢覬覦舒娘子,妄想娶她做續弦!關鍵,此事若隻是他的**,哪怕傳出一星半點兒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也不怕,眼下倒好,鬨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
他哪還有臉見舒娘子的啊?戴淮山雙手覆麵,鬱卒的悶吼,悔不當初!聽管家說舒娘子來看他了,戴淮山掙紮著坐起來,甫一見麵,就要阿平攙著他下床謝罪。
舒嬋連忙勸止,他的身體正是萬分虛弱的時候,經不起這麼上上下下的折騰。果然,戴淮山仰躺回床榻上,麵色煞白,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戴某實在愧對大當家的……”戴淮山喉頭發梗。
舒嬋不以為意的笑了下,寬慰他道“不過是誤會一場,說開了反而好了,大掌櫃也彆往心裡去,千萬保重身體。福建的生意林林總總,還得仰仗大掌櫃代為管理。”
“戴某的命是大當家的救活的,往後餘生,戴某定當竭心儘力以報救命之恩!”
舒嬋要的就是他這句話,雖然過程凶險了些,好在結果是正向的。人經曆過置之死地而後生,往往會大徹大悟,輕易不會改變。
福建算是擺平了。按照計劃,視察完德化的窯場,他們要去廣州,之後再取道黔中去往劍南蜀郡。戴淮山不能陪同去德化,安排了阿平和另外一個掌櫃代勞。
離開戴府時,舒嬋回身問管家他們打算如何處置曹娘子。
管家恨聲道“謀害家主,原本是要交給官府判刑的,即便不是死罪也得判個黥麵流放。不過,大掌櫃不想再聲張了,求得蔡將軍說情,按家事處理。曹娘子那黑心的一家子都被遣送到外島上種甘蔗去了,這輩子都不會放他們回來,能活多久全看他們的能耐了。”
看似戴淮山饒了曹春意一家的性命,實則不然。舒嬋曾跟著李光魏乘海船遊曆南洋諸國,那些在海島上種甘蔗的都是奴隸,能吃苦耐勞的話,還有口飯吃。不能做工,就打死扔進鱷魚潭裡。想逃跑更是沒門,四周都是汪洋大海,那地方就是人間地獄。
在戴淮山命懸一線時,曹春意更關心的卻是舒嬋會不會嫁入戴家,會不會威脅到她的利益,這女人昏起頭來儘做些舍本逐末的事,落得如此下場,隻能怪她自己了。
上午出門時還陽光普照,晌午一過,天卻陰沉起來。烏雲滾滾,悶雷陣陣,一場大雨即將到來。剛回到李家大厝,豆大的雨滴便劈裡啪啦落了下來,毫不留情的砸進這濁世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泥腥味。
溫在恒一手撐傘,一手扶舒嬋下車。正要往裡走,眼見石獅後忽然豎起一個人影,帶著鬥笠,穿著一身灰藍僧衣,腳上套著雙草鞋。
溫在恒把舒嬋擋在身後,這時大門前的護衛匆匆跑過來稟報“此人是東禪寺的和尚,說要求見大當家的,讓進去等也不進去,問所為何事也不肯說,就坐在這,等了好一陣子了。”
鬥笠遮住了和尚的大半張臉,雨水順著笠沿往下流,很快打濕了他的肩膀。
“雨越下越大了,法師請移步舍內說話吧?”舒嬋說道。
聽到她的聲音,和尚明顯愣了下,緩緩抬起頭,與舒嬋對視的刹那,兩個人都定住了。
溫在恒也看清了和尚的麵容,竟然是他!
“顧幸……”舒嬋的眼淚漫出,時隔這麼多年,依然記得他背著她在野地裡奔逃,他唱的那首小曲混著風聲、水聲響徹蘆葦蕩。
顧幸嘴唇顫抖著,想開口又不知該如何稱呼她,隻垂下濃黑的眼睫遮住淚光,躬身行了個合十禮。
雨幕裡,活生生的顧幸就站在她麵前,舒嬋驚喜之餘,對那人早已冷卻的心陡然熱了起來,是被怒火和恨意灼燒的!騙子!因為那人的謊言,她以為顧幸已經死在了監牢裡,以為溫在恒又失信於她,同那些洛陽權貴一樣視人命為草芥。
舒嬋難堪的望了溫在恒一眼,短短的一瞬,溫在恒卻從她眸中看出了愧怍之意,他一時不明白為何。
顧幸朝溫在恒行禮,他能從聖火教大案的漩渦裡全身而退,多虧了溫在恒的安排。他做夢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次見到兩位恩人!顧幸本是心思敏銳之人,見他們同撐一把傘,手臂挨著手臂站在一起,心下便猜到他們如今的關係。這可真是天大的造化啊!
雖然出家之人理應四大皆空,可顧幸內心很是欣慰。想到那位定都涼州控轄西北的皇帝,曾經的柴少主,為了打撈她,不惜動用數千兵力,到最後也是一場空,該是多麼痛苦多麼可悲!可顧幸對他生不出一絲慈悲之心。
得知她慘死,顧幸很長一段時日沉浸在悲傷之中難以走出,他不想再留在瓜州,師傅便放他離開了。之後,他遊曆四方,做起了行腳僧。北方兩國對峙,戰亂頻發,有時連和尚都被抓去充軍。無奈之下,他一路化緣來到了嶺南,在東禪寺落腳,掛單已有一年多了。
此番前來,顧幸是受慧微方丈所托,來送一件開過光的護身法物。見到真人,方才如夢初醒,原來方丈口中的大當家舒娘子竟然是她!
其實人活著就好,如果人不僅活著還活得風生水起、揚眉吐氣,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返回東禪寺的山路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泥濘,可一個僧人光腳踩著滿地的泥水坑,步伐是那樣的輕快!甚至他會像孩童般跳進水坑裡,泥水飛濺,濺到他的臉上,那清秀的麵龐洋溢著開心的笑。
餘生,他顧幸定會好好地侍奉佛祖。如果不是佛祖保佑,他們怎會有這逆轉命輪的造化?怎會有這跨千山越萬水鶴立眾生而相逢的緣分?
阿彌陀佛。
舒嬋端詳著手中的玉佩,是枚用青玉雕琢而成的蓮花牌,樣式古樸,雕工精湛,放到市麵上應該價值不菲。但這是慧微方丈親手所製並親自開光的寶物,多少銀錢都買不得,任你是皇室貴族也不一定求得來。
舒嬋招手喊來東根,把玉佩掛在他脖裡,叮囑他千萬戴好了,不能隨意取下。
東根摸了下玉佩,重重“嗯”了一聲又跑出廳堂找若杉玩去了。
溫在恒這才得空問舒嬋,緣何見了顧幸,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舒嬋本不想再提起那人,被怒火灼熱的心也漸漸冷卻下來了,可心裡頭仍有一簇憤怒的小火苗怎麼都撲不滅。
“柴峻曾告訴我,說你把顧幸扔進監牢後就不管不顧了,顧幸沒撐多久……病死了,而你一直隱瞞消息沒讓我知曉。”舒嬋說著,從胸腔中呼出一口濁氣,“他騙我,我後來陸續都知道。到今日方知連這一樁也是騙了我,這樣的人都能當皇帝,還是隻有這樣的人才當得了皇帝?”
溫在恒屬實沒想到柴峻為了抹黑他在嬋兒心目中的形象,這樣的謊話都編,無非篤定她與他與顧幸再不會有相見的那一日。
“你怕不怕?他現在是皇帝,若他探知你還活著……”
舒嬋默了默,繼而鬆弛肩背,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欠他什麼。他是皇帝,我才更不怕。皇帝哪有那麼好當的?為了江山社稷,為了他的皇帝寶座,想來掣肘隻會更多吧!他這人很會審時度勢,知輕重,懂取舍。我對他而言,不算什麼,彆太高估我。”
她能坦然以對,看得出她確實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且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對人對事條分縷析。柴峻,已經不再是她心中不可觸碰的禁忌。溫在恒老懷欣慰,隻不過,她說的也不儘然對。柴峻立了耿貴妃之子為太子,按說應該順勢立耿貴妃為皇後。可北晉後位空懸至今,總不會是為了那個遁逃突厥的會寧縣主吧!
耿家為柴峻打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立太子自然是國朝開元需借此穩固與舊部功臣之間的紐帶。如今的他,垂治西北,將強兵盛,上下一心,西麵震懾吐蕃,東麵打壓突厥,又以咄咄之勢劍指中原,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他沒有理由空懸後位,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困擾,除非他有摒棄一切、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選。
除了嬋兒,溫在恒想不出彆人。
嬋兒死了,那空懸的後位是對她的交代。嬋兒活著,便是再見她時的餘地。
柴峻想得倒挺周全,隻是現在的嬋兒不需要他的交代,更不屑他特留的餘地。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