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懷山看過信,鬆了口氣。信是兒子寄來的,言祖母身體恢複情況較好,讓他無需憂掛。
他把信折了塞進信封裡,遞給一旁的管家,道:“十日後,我要陪同舒娘子去趟德化,你讓人準備一下,安排好車馬,德化那邊的住處也提早收拾妥當。”
管家躬身應是,又稟報了幾件需要他定奪的家事,便退下了。
戴懷山用熱帕子淨了手,讓在身側伺候的春意擺飯。這些天他事務纏身,應酬也多,很少在家用晚膳。用膳時,他還在想著十日後的德化之行,那裡有幾座大的窯場是東家的產業,出產的青瓷、白瓷不僅暢銷國內,也經海貿行銷遠洋。
沿途山水風光還不錯,不著急趕路的話,差不多三日能到,每日的歇宿之處都要打點好,北麵時不時有流寇作亂,還需多挑些精壯的護衛隨行,德化那邊的行邸是座百年祖屋,古樸幽謐,東家很是喜歡,也不知是否合舒娘子的意?戴懷山一邊用餐,一邊思量著,連春意的話都未聽清,複問她剛才說甚。
春意壓下心頭的失落,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問他此去德化幾日能歸。
戴懷山想了下,道:“十天半月應是差不多了,到時看東家那邊的安排。”
他說罷,又吃了幾口飯菜,喝茶漱了口,便起身去了前院。春意看著桌上精心準備的飯菜,有兩道他連動都未動,心裡的失落更甚。想起兄嫂告訴她的那些傳言,想起白日親眼看到的那一幕幕,她不由得心慌意亂,攥緊了手心。
戴懷山在前院書房裡忙活了一個時辰,阿平提醒他該歇息了,他才捏捏眉心,起身離了書案。回到起居室,阿平服侍他沐浴更衣,難得有了片刻閒暇,他注意到了身上穿的寢衣,布料柔軟親膚,似是新做的。問阿平,阿平笑說是曹娘子為他新做的。
戴懷山恍然,摸著衣料,這才意識到自己回來半月了,一次也未去春意那裡過夜,也未同她說過幾句話。她每日服侍自己,老實本分,勤勤懇懇,竟半句也未抱怨過,戴懷山忽覺冷落了春意,既然把人收了房,就不能對人不管不問,想到這,他又套上外袍,去了春意的院子。
春意已就寢,正輾轉反側睡不著,聽到外間有動靜,便坐起身撩開帳子問玉靈怎麼了。玉靈舉著燭台匆匆走進來,說娘子快起,家主來了。春意愣了愣,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忙下了床,趿著鞋去迎。
“還以為夫君歇在前院了,妾……妾身就……”春意羞愧的支支吾吾道。
戴懷山擺擺手,微笑道:“無妨,是我來晚了,可擾你好夢了?”
春意紅著臉道:“妾身才安置,還未睡著呢。夫君可沐浴洗漱過了?”
戴懷山“嗯”了聲,揮手示意玉靈退下,解了外袍隨意搭在衣架上,在床外側躺下。春意心中小鹿亂撞,熄了燈燭,嬌羞的爬上了床。
一番**不多時就結束了,戴懷山手臂搭在額上,平複著呼吸。也許是最近應酬太多,太疲乏的緣故,一直提不起什麼興趣,勉勉強強的完事了,卻沒讓他鬆泛下來,感覺更累了。他不禁後悔,方才不應該過來的,既然狀態不好,合該休息,便是有心想照應春意,也不必急於一時。
戴懷山坐起身,春意忙拉住他的手臂,惴惴的問道:“夫君是要走嗎?”
“不走。”戴懷山握了握她的手,“口渴,起來飲茶。”
春意鬆了半口氣,拿過迎枕墊在他背後,柔聲道:“夫君坐著吧,我去端來。”她下了床,繞過鏤刻著鴛鴦戲水的圍屏,點亮燭火,來到外間。摸摸茶壺,還是熱的,她提著茶壺往裡走,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腳。
燭光映著她的臉,白裡透著紅,十七八歲的年紀,如花似玉,可夫君對她已然興致大減,剛剛那場潦草結束的房事就足以說明。他們已有月餘未行房,按說應該比以往更纏綿才對……
白日裡偷偷瞧見的一幕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她的夫君伴著一位模樣甚美的少婦,他看著她眸中含著笑,嘴角掛著笑,溫暖和煦,如沐春風。隻有當一個男人麵對傾慕的女子時,才會露出那般暖心、珍重、愉悅的神情。春意之前從未見夫君表露過,當時她心中好比打翻了藥罐子,苦澀難當。她曹春意有什麼值得讓夫君傾慕的嗎?沒有,什麼都沒有。她之所以在戴家存活,完全靠夫君的憐惜……
兄嫂的那番話這兩日無時不刻不在剮蹭著春意脆弱的神經。那美貌婦人是李家家主的妹妹,孀居後未再婚嫁,是李家現任的大當家,肩負著撫養小家主和統管李家家業的重任。可一個女人怎麼能擔當得起如此重任?還不得依靠男人?如她這般年輕貌美,財大勢粗,試問哪個男人會不動心?
而今那些掌櫃和管事們都在傳,說戴大掌櫃對舒娘子一見鐘情,而福建是李家商業版圖中的重中之重,舒娘子定然會好生籠絡戴大掌櫃,二人若能結合,郎才女貌自不必說,於雙方都有利。屆時戴大掌櫃抱得美人歸,又是他傾心愛慕的女子,戴家自此有了女主人,戴大掌櫃又正值壯年,很快嫡子、嫡女就出生了。向她這樣卑賤無依又不怎麼受寵的侍妾,能在戴家默默苟活已是好的結局,若不為女主人所喜,打發出府到彆宅另居或者直接轉賣他人都有可能……
要是有了孩兒還好,男娃女娃都成,至少能留在戴家。她可不想再過顛沛流離的窮困日子了,如果她對兄嫂無用了,他們也不會給母親好好治病,故而她不能離開戴家,必須得在女主人進門前懷上孩兒,不然就很難再有機會了……
春意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內室,把茶壺放在桌案上,手拿起茶盞正天人交戰著,聽到圍屏後夫君咳嗽了一聲,嚇得她差點失手。她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妝台前,從匣子裡摸出一小包藥粉攥在手心裡,倒茶時用指甲劃破紙包,看著那淡黃色的粉末融進茶水裡。
戴懷山飲了茶便合眼睡去,春意安靜的躺在他身邊,在黑暗中睜著眼等著藥效發作。不一會兒,戴懷山把錦被往下拉了拉,鬆了鬆寢衣的交領,片刻後他喃喃了一句:“中秋都過了,怎地還這般悶熱?”
“要不把帳子撩開,透透氣吧?”春意小心的說道。
戴懷山起身把帳子收起掛在銅鉤上,坐著按揉胸腹試著調勻氣息,可越揉越喘不上氣來,額上出滿了汗,他緊抓住床沿,咬牙對春意道:“我腹部痛得厲害,胸口……似有大石壓著,喘不了氣……”
春意大驚失色,撫著他的背,焦急的問他怎麼了。
“你……你去喊阿平,喊管家來!”
戴懷山說完猛地噴出一口血,駭得春意尖叫連連。戴懷山身體後仰歪倒在床上,麵如金紙,不省人事。春意跳下床,赤足跑了出去,高聲呼喊,很快院子裡就站滿了人。
阿平看著被麵上那一大灘讓人觸目驚心的血跡,腦袋嗡嗡直響,好在他跟著戴懷山多年,見過不少大場麵,很快鎮定下來,讓管家速速派人去會館請老莫掌櫃過來。
老莫掌櫃原主掌著李家在泉州最大的藥鋪,世代行醫,是泉州有名的杏林聖手,曾多次為東家診治。後來年紀大了,回到家鄉汀州,在武夷山下的鎮子裡坐診。這回東家傳召,老莫掌櫃隨小莫掌櫃一道來了泉州,尚未返程。
大掌櫃突發重疾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會館,十幾個外地分號的掌櫃、管事也跟著來了戴家。一時間,戴家燈火通明,人頭竄竄,小院裡擠滿了人。老莫掌櫃讓管家清場,閒雜人等一律到院外候著,切勿嘈雜。
此時戴懷山已渾身僵冷,麵色青灰。老莫掌櫃診脈後,用銀針迅速在幾處要穴紮下。阿平哆嗦著問老莫掌櫃他們家主到底犯了何病?
老莫掌櫃撚著花白的胡須沉吟片刻,道:“大掌櫃應是中毒了。三個時辰內,配不出解藥,神仙也無力回天。”
在場的人無不駭然,消息傳到院外,群情激憤。竟然有人敢毒害大掌櫃!有人說要儘快通知東家,讓東家來決斷,眾人紛紛附和。
“要我說,還得儘快報官!”人群裡有人高聲說道。
眾人看去,說話之人是大掌櫃外派潮州的掌櫃龐泰。龐泰紅著眼,憤憤然說道:“諸位都受過大掌櫃的提攜照顧,大掌櫃待人接物如何不需龐某人多言。過去東家在時,一應順順利利,穩穩妥妥,為何新當家一來,大掌櫃竟莫名其妙的被人毒害了?諸位可想過?”
鬨哄哄的小院外瞬時鴉雀無聲。龐泰問阿平:“大掌櫃白日是不是都陪在舒娘子左右?”
“是。”阿平答道。
“白日裡可見大掌櫃有何異樣?”龐泰又問。
“並無。家主回來後,用過晚膳,在書房忙到亥正才洗漱更衣,那時家主瞧著隻是有些疲乏。在曹娘子房裡安置後不久,就毒發出事了。”阿平回憶著說道。
“灶上的廚子、幫廚都是從戴家老宅帶來的,在戴家少說也有十幾年了,絕對信得過。”管家抹著臉上的汗說道,“且晚膳時曹娘子陪著家主也用了些,曹娘子好著呢。”
“那大掌櫃很可能就是在外麵中的毒!”龐泰振臂叫道,“報官!必須報官!管他是東家還是西家,必須查個清清楚楚,給大掌櫃一個交代!”
人群裡有幾人跟隨附和,老莫掌櫃抬了抬手,示意大夥兒稍安勿躁,道:“大掌櫃被歹人毒害,確實應該報官。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諸位切莫意氣用事,胡亂臆測。當務之急,即刻派人去通知東家,查出大掌櫃所中何毒,配製出解藥,等大掌櫃蘇醒,一切就好辦了。”
“對對!莫老所言甚是!”諸人紛紛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