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
天仍未放晴,灰色的雲層如殘破的衣衫將天遮住了。地上水澤遍布,又過了一夜,待水完全退去,現出坑坑窪窪的路麵,隨處可見斷木禽屍,四下裡臭烘烘的。
探路回來的護衛說前頭必經的石橋被衝毀了,需繞遠路經另一道橋過河,眼下不確定那道橋是否還完好。舒嬋決定再等一等,等路上漸漸有了過往的行人,打聽清楚了再動身。
好在遠處的那道橋在風雨裡屹立不倒,尚能通行。可是過往的行人也帶來了北邊的消息,說仗打得慘烈至極……
那馬為先倒非泛泛之輩,謀略、膽識皆有過人之處,麵對洶洶而來的威武軍,正麵打肯定打不過,而這場秋颶風幫了他大忙,河道裡積滿了水,他命人將上遊的一處古壩鑿開,洪水便從豁口奔流直下,來不及反應的威武軍被洪水衝得七零八落。馬軍不費吹灰之力,就破了危局,取得了十裡灣大捷。
馬為先鑿開古壩一心隻為了贏,全然不顧下遊的村寨,洪水所到之處,十戶九毀,死傷不計其數。洪水退後,河道一閘口堆滿了從上遊漂來的威武軍將士的屍首,在水裡泡了幾天,又層層疊疊堆積在一起,蠅蟲密密麻麻的覆蓋其上,腐臭的味道幾裡外都能聞見。
虞伯收到隱秘線報,十裡灣仍在交戰中,馬為先親自坐鎮,精銳兵力幾乎傾巢而出,一輪又一輪的圍攻,勢要捉住大都督。而溫在恒在抵達十裡灣後,去向不明。
“威武軍已非從前的威武軍了,獨孤成翼之後,人心就散了。按說泉州大營還有不少兵馬留守,危急之下,也不是不能動。可據線報,泉州未出一兵一卒,都在觀望。馬為先勝了,那些兵馬要麼倒戈,要麼另起爐灶。即便最後大都督轉危為安,也揪不到他們的錯處。是以溫將軍就沒打算回泉州求援,隻是憑他單槍匹馬想要扭轉戰局……”虞伯搖搖頭,歎道,“難啊!”
“還有冷教頭,一直跟著大都督,也不知現在如何了。”彩墨說著看了知雨一眼,“他自己定是能逃出生天,可他要護衛大都督,必是拚到最後的。”
“大都督又不是溫將軍,他犯不著愚忠,實在沒辦法,自己逃就是了。”知雨抱著胳膊倚著博古架,似乎並不擔心,“要是真為奉家人搭上了自個性命,那他真是傻死的。”
“冷教頭不會逃的。”舒嬋幽幽說著合上賬冊,看了大半天,她都不記得自己看了什麼,手支著額頭,閉了閉眼,試圖將腦海中的雜念趕出去,“這仗打來打去真是好沒意思!興也好亡也好,苦的都是百姓,那些軍閥為了一己私欲喊打喊殺好不威風,對民間疾苦卻都視而不見,橫征暴斂,貪得無厭,打吧打吧,死光了才好!”
彩墨和知雨默默對視了一眼,自打離了柴峻,娘子鮮少有如此消沉煩躁的時候。眼下微微泛青,麵帶倦色,她這兩日沒怎麼睡好,就是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惦念著溫將軍。
虞伯問接下來是否還繼續往德化走,舒嬋思索了會兒,說走吧,長久滯留在這客棧裡也不行。於是,收拾完畢,車隊再次出發。
過河的石橋被衝得隻剩下近岸的兩三個遍布青苔的橋墩尚存,車隊繞遠路在臨近傍晚時分抵達另一道橋。車子緩緩向橋上駛去,猛不丁有人大喊大叫,人群湧動。
舒嬋掀開車簾,知雨俯身道“像是有人在河裡發現了什麼,都圍在岸邊看。娘子稍等,我去看看。”
知雨下馬,擠進了人群裡,沒過多久就回來了,麵色冷凝,嘴唇抿了抿,才道“是屍體,威武軍的屍體,被水衝下來了。”
舒嬋心裡一凜,她看過輿圖,旁邊這條河是建水支流,十裡灣在建水上遊,屍體被衝到這裡也是有可能的。
“我師父不就是威武軍的嗎?師父怎麼還不回來啊?”東根偎在舒嬋身邊,小聲問道。
“沒事哈,溫將軍很快就回來了。”舒嬋摸了摸東根的頭,“他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的。”
彩墨眼眶微紅,娘子在安慰東根,何嘗不是在安慰她自己?溫將軍要是有個好歹,娘子以後可怎麼辦啊?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溫將軍那樣珍愛娘子了!
馬車上了橋,舒嬋忍不住掀開車簾朝河麵看,河水渾濁,緊貼著橋的下沿奔流而去,時不時的衝下來一具屍首,砰的一聲撞在橋身上,打幾個旋兒,從橋下飄過去了。
舒嬋的心臟一陣緊縮,疼得慌。閉上眼,溫在恒騎在馬上回身看她的清雋模樣便在腦海裡不停閃現。他說彆擔心,我去去就回。他說得輕巧,像是赴一個無關緊要的約,事情一了打馬就回。
可事實上呢,十裡灣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山裡的豺狼虎豹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肉,肚子頓頓吃得滾圓,怎麼吃都吃不完。
舒嬋放下簾子,頭抵著車壁,強忍著胃裡翻湧的酸水,臉色煞白。
下了橋,彩墨叫停了車隊。虞伯從前頭過來,看見舒嬋眼裡掩飾不住的驚惶,忙問道“娘子可是嚇著了?”偏頭看東根還是好好地,再一想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以往比這更可怕更血腥的場麵也見過,娘子反倒有一腔視死如歸的孤勇,而今不過幾具死屍,斷然不會嚇著她。
舒嬋搖搖頭,內心幾經糾結,才開口說道“溫將軍和冷教頭,是對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們現在生死不明,我心裡總不得安穩。”
“娘子有何打算?”虞伯問道。
舒嬋思忖道“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此時威武軍,確切地說奉家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雪中送炭。”
無需多餘的話,虞伯已了然,捋著胡須點點頭,“那依娘子的意思,咱們打道回泉州?”
“是,回泉州。”
洪水過後,數萬百姓流離失所,威武軍元氣大傷且正與馬軍纏鬥,根本無暇賑災。福建商會出錢出力安置流民,在城郊搭建粥棚,為傷患義診,組織人手幫災民重建家園。作為商會會長的戴大掌櫃一時間聲望無兩,被百姓奉若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多虧大當家的當機立斷回了泉州,這才沒出亂子。”戴淮山由衷感慨道,“威武軍四分五裂那陣子,整日打來打去,劫家掠舍,民生維艱,生意著實難做。如今商會出錢賑災,舍小利而逐大義,既穩了局麵,安了人心,還幫了奉家,長遠來看且劃算著呢!就是百姓人人隻知謝戴某,卻不知真正該謝的是大當家的才對!”
舒嬋隨手翻了下戴淮山呈上來的賑災資費賬冊,合上擱在一邊,淡淡笑道“讓大掌櫃費心了。你還沒好全,就讓你忙裡忙外,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大當家的切莫這麼講,戴某的身體已無礙,這些都是我分內應當做的。”戴淮山邊說邊觀察,大當家的這神色瞧著不大對勁啊,有些無精打采心不在焉,連說話的聲氣兒都弱了些許,賑災的事都已安排妥當了,還有什麼事讓她心神不寧?
戴淮山是個老江湖,腦子轉了半圈就想到了。不久前他被曹氏下毒命懸一線,大當家的一個弱女子麵對眾多掌櫃的質疑、汙蔑,麵對官差的蠻橫,都絲毫不怵,她的冷靜、睿智、機敏,是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能讓她心神不寧,除非是連她都把握不準、決定不了的事,而陷進事中的是她在乎的人。
那個提起名號就讓人繃緊心弦肅然起敬的溫將軍不是陪同大當家的去德化了嗎?怎麼不見他回來?威武軍在十裡灣遭受重創,他不會坐視不理,即便那裡是地獄修羅場,他也得去闖一闖。所以,大當家的是在為他的安危擔憂吧!
曹氏的毒差點要了他的命不假,倒也讓他更進一步、更清楚的了解了大當家的背景。這是個能讓李家家主和溫將軍都看重的女子,連他也一見傾心,雖然他不配,以後也不敢,但足見這女子對男人有著非比尋常的吸引。戴淮山真的很好奇她的前夫究竟是何方神聖。
送走戴淮山,舒嬋端著的肩背垮了下來,有得力的大掌櫃幫著打理事務,她明明沒做多少事,卻身心俱乏,提不起精神。
昨夜做了個噩夢,夢見渾身血汙的溫在恒步履蹣跚的向她走來,身後留下了一串血腳印。他走啊走啊,仿佛用儘了所有的力氣可總也走不到她身邊來,他走不動了,朝她伸出手,說嬋兒我回來了,你抱抱我可以嗎?她正要上前去,忽然一支利箭勁射而來,穿透了他的胸膛!
她驚叫著一躍而起,嚇得赤腳在地上團團轉。睡在隔壁的彩墨聽到動靜跑進來,抱住她,她才停止了叫喊。那夢境是那樣的逼真,她按著胸口,感覺利箭穿透的是她的胸膛,不然為何她的心那麼痛呢?
舒嬋緩緩呼出一口氣,這時隻見虞伯快步走進來,到了跟前才壓低聲音道“泉州的兵馬動了!”
“動了?”舒嬋挑眉訝然,這些牆頭草終於不再搖擺了?那說明什麼?戰局有了轉機!有了明朗的信號!“是不是循州出兵了?”
“正是,小溫校尉搬來了救兵,正快馬加鞭急行軍趕赴十裡灣,快的話,明個就到了。”虞伯道。
舒嬋心裡砰砰直跳,有欣喜亦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衝動。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