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溫在恒、若杉以及大都督奉忠帳下親信副將蔡逍。
溫在恒從彩墨口中得知戴懷山中毒一事,直覺此事棘手又詭異,怕舒嬋不好應對,便趕了過來。
蔡逍晚間正滯留在府衙與人夜飲,聽聞屬下稟報,心頭暗驚。這戴懷山可不比常人,在福建也算個名號響當當的人物,說起來此人還曾暗中襄助過威武軍。此人被害勢必會驚動大都督,蔡逍略作思量,從宴席上抽身匆匆趕來。
三人剛巧在戴府大門口遇上,碰麵俱是一怔,打過招呼後也沒細說緣由就一並前往後院。路上蔡逍想起在溫在恒病休的近段時日,暗中盯梢的眼線密報他同一位神秘女當家過從甚密。溫在恒這麼一塊刀劈斧砍水淹火燒都麵不改色的隕鐵頑石,會同一女流走得近?蔡逍起初頗覺詫異,命人暗中調查那位女當家,搜集的消息多是市麵上大家夥兒都知曉的,再往深裡查,便是丁點也查不到了。那位舒娘子竟比她的義兄李徹還要神秘!
三人一進門,就看見衙差拔刀要砍知雨,若杉及時發聲製止,倒不是怕他們傷到知雨,而是怕知雨下手沒個輕重,讓他們再有個三長兩短,場麵不好收拾。
知雨回頭看了眼來人,嗤笑一聲,站起身,把腳從趙都頭的手上移開。
趙都頭托著胳膊爬起來,一隻手耷拉著,烏紫淤腫,疼得抖個不停,卻還跳著腳憤恨的叫嚷:“這女的武功奇高,來路不明,目中無人,心狠手辣,千萬不能放過她!”
溫在恒見舒嬋神態靜定,隻眉頭微蹙,心下大安,轉首對趙都頭道:“是熟人,我認識。”
此話一出,室內頓時一靜。
趙都頭難以置信的張了張嘴巴,另兩個衙差也傻了眼。他們都朝蔡逍望去,蔡逍這才把目光從舒嬋的身上移開,瞄了眼叉腰站著的知雨,定了定神,笑道:“原是誤會一場。這沒你們什麼事了,出去吧!”
一句話就把牛哄哄氣咻咻的趙都頭三人打發走了,吹了夜風冷靜下來的趙都頭忽地意識到,溫將軍一句“認識”,蔡將軍一句“誤會”,他這手就白受傷了?竟沒人給他做主?
“來的路上已聽屬下講了經過,想必這位就是大當家舒娘子吧?”蔡逍朝著舒嬋躬身一禮。
舒嬋看了看溫在恒,他微微頷首,她便屈膝回了蔡逍一禮,道:“正是民女,見過蔡將軍。”
人如畫中仙,聲如鶯啼囀,明明生著一張芙蓉麵,一雙月牙眼,卻麵冷若秋霜,眼涼似潭月,漂亮女人蔡逍見多了,但此刻腦海裡竟無一人可堪與眼前女子一比。
蔡逍的心神禁不住蕩漾起來,正琢磨著跟美人多說幾句話,增進了解,順便展示下自己的風采,結果那叉腰的女魔煞冷不丁一開口,把這相識的美好氛圍硬生生破壞了!
“大掌櫃就還剩一口氣兒吊著了,再不施救,他可就死翹翹了!”知雨不耐煩的嚷了句。這個蔡,一身酒肉之氣,賊眉鼠眼偏又裝出儒雅的模樣來,令人作嘔,多看她家娘子一眼都不準!
蔡逍“哎呀”一聲,忙轉身問道:“溫將軍意下如何?”
溫在恒見舒嬋手裡一直拿著杯子,料想裡麵就是藥,伸手接過來,走到床邊,俯身掰開戴懷山的嘴巴,正要把藥水灌下去,卻被一聲淒厲的尖叫震得手一抖。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隻見原先癱坐在地上抽泣的曹春意猛地朝溫在恒撲過來,搖頭哭喊著“不要!不要!”
阿平和管家兩人拉住春意,愕然問她為何要阻止。
春意淚水漣漣,死盯著溫在恒手中的杯子,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你倒是說話呀!急死個人了!”阿平氣得跺腳。
舒嬋心頭疑惑重重,順著春意的視線看去,腦海裡忽地閃過一絲亮光,把杯子拿到眼前,看了看裡麵,問春意:“這茶杯有問題?”
春意見瞞不住了,心裡的防線頃刻瓦解,放聲哭了起來。
阿平像是明白了什麼,雙眼瞪老大,指著春意,“是你?是你下的毒?你賊喊捉賊,你,你,你竟瞞到現在,可害苦了大掌櫃!”
舒嬋把杯子交給老莫掌櫃,請他驗毒,又讓管家取來一隻乾淨的杯子,重新化了顆護心丸,耽擱這許久終於把藥水喂戴懷山喝下。
一旁阿平揪住春意的寢衣,如同拎個物件似的,怒容滿麵的說道:“大掌櫃把你從水深火熱之中救出,讓你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你為何要下毒害大掌櫃?為何?”
春意搖頭哭道:“我沒有下毒,我以為那隻是催情壯陽的藥而已啊!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
阿平呸了一口,道:“一派胡言!你還在狡辯!大掌櫃一向身強體健,用得著那勞什子藥?說!你是不是在外有了奸夫,受他蠱惑才要下毒害死大掌櫃,好同你那奸夫雙宿雙飛?”
“沒有!沒有!”春意猛搖頭,事到如今,她隻有和盤托出了,“是我聽說夫君不日要迎娶舒娘子過門,我怕以後為主母不喜,容不下我,就想著在主母進門前,懷上孩子,不拘男女,隻為了讓自己有個靠。然而夫君事忙,一月也見不上幾麵,情急之下,我才……此事玉靈全都知道,你們可以問她,我真的沒有下毒啊!”
知雨聽後不禁怒氣翻湧,拳頭攥得咯吱響,“你從何處聽得的謠言!狗屁倒灶!異想天開!縱是天潢貴胄,我們娘子都不稀罕,稀罕給人當續弦?彆汙了我們娘子的清名!”
眼見知雨的手都快戳到春意腦門上了,舒嬋將她往後拉了拉,心想這曹娘子年輕單純,囿於內宅,戴淮山就是她的天,她輕信風言風語也能理解,就怕她被彆有用心之人給利用了。
“藥你從何處所得?是誰給你的?”舒嬋問道。
春意還未從知雨的話中回過神兒來,怔怔的看著舒嬋,問道:“你真的不會嫁給我夫君嗎?”
舒嬋抿唇,眉頭皺起,這女子私心太重了,對她的同情一下子少了大半。
“絕對不會,絕無可能。”
身旁響起一道冰冷威嚴的男聲,代她回答了。
舒嬋側首看向溫在恒,恍惚的一瞬間,仿佛看到了當年他扮她舅舅時的影子。霸道、冷漠、不容置疑。
春意瑟縮了下,哀聲道:“藥是我大侄兒給配的,他受了夫君的恩惠,在藥鋪裡當學徒。我們全家都指靠著大掌櫃過活,斷然沒有害大掌櫃的理由!請各位大人明鑒!”
找到了源頭,大家夥兒的重點都放在了追查清楚毒藥的成分並配製出解藥上了。在蔡逍的調度下,幾十名騎著快馬舉著火把的衙差把藥鋪圍個嚴實。春意的大侄子被人從榻上拽起來時,懵擦擦的還以為在做夢,夢見又打仗了呢。藥鋪管事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脆響的耳刮子,才將他打醒。
得知戴大掌櫃吃了他配的藥,中毒昏迷,命懸一線,小曹嚇得雙腿發軟,跟他姑姑一樣,哭得稀裡嘩啦,隻一個勁兒的說不是他乾的,旁的含含糊糊,抽抽噎噎,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急死個人。
舒嬋撇開他直接來到藥櫃前,一整麵牆的櫃子,足有上百個小抽屜,有的貼了藥名,有的沒貼。
管事見阿平稱呼舒嬋為大當家,瞬即反應過來,煞白著臉給舒嬋賠罪,說那曹家小子日前曾盜賣鋪子裡的藥材,看在大掌櫃的麵上饒了他一回,沒想到又惹出這麼大的禍事來,竟害到了大掌櫃頭上!定是那小子怕再被抓,偷摸黑的來配藥,給拿錯了。
管事隻猜對了一半,從小曹含混不清的哭訴中得知他還不太懂藥性藥理,以為藥效一樣的幾種藥材都拿一些,這樣藥效會更強,能確保事成,便是頭千年不發情的牛馬精怪也能讓他欲火難耐。
舒嬋爬上梯子,在小曹指認過的那一片格子裡發現有蓯蓉、淫羊藿、五味子、仙茅,周圍還有雄黃、川烏、蟾酥、馬錢子……這要是摸黑拿錯了,可不要命呢!
心裡有了數,舒嬋在這藥鋪裡就地取材配製解藥。但畢竟耽擱了太久,戴淮山喝了幾劑解藥,直到第二日下午也沒從昏迷中醒來。雖說事情明了了,大家夥兒的心情都很沉重,戴大掌櫃要是救不回來,就這麼死了,也忒冤忒不值了!
龐泰撲通跪在舒嬋跟前,一臉的生無可戀,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說大掌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必以死謝罪。
舒嬋知道戴淮山要娶她的風言風語就是龐泰這幫人有意無意散播出去的,原以為推波助瀾,女人嘛,都注重名聲,指不定她就從了戴淮山,他們也算是幫到大掌櫃一把了。誰曾想,這謠言傳到戴淮山小妾的耳朵裡,一個無甚存在感,急需穩固根基的小妾,壯膽兒使上了旁門左道,一門心思的想懷孕,卻不想想自家那些人靠不靠譜。最後是戴淮山承擔了這苦果,一隻腳都踏進了鬼門關,生生死死的來回拉鋸,便是能醒來,身體估計也大不如前了。
廳堂裡,最後一抹斜暉消失,天色漸暗。舒嬋手撐著額頭,算算時辰,大掌櫃再不醒來,就沒甚希望了。
“沒了他,會很棘手嗎?”
熟悉的嗓音在頭頂上方響起,舒嬋懶得動彈,隻搖搖頭,輕聲道:“也不會,就是……人終究是因我沒了的,是我給他招來了災禍。”
“你這麼想可不對。”溫在恒把一包點心打開,放在她手邊的案幾上,“你不出現,難道戴大掌櫃這輩子就不再續弦了?連他在深宅大院裡的小妾都聽說了那些風言風語,他會不知道?”
舒嬋直了直身子,一宿未睡,白天也沒顧得上休息,她這會兒腦袋似有千斤重,不得不支起手臂托著下頜,看了眼溫在恒,視線落在他帶來的點心上,裡頭有好幾樣,綠豆糕、棗泥糕、雲片糕還有一合酥。
她一瞬不瞬的盯著這包點心,香味撲鼻,卻讓她的鼻子發酸,疲憊的雙眼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穀芳齋?”
溫在恒一怔,想起什麼,低垂著目光笑了笑,道:“這兒沒有穀芳齋,不過,這家的口味也不差,你嘗嘗看。”說著,他拿起一塊棗泥糕放在她手心裡。
舒嬋用手托著,小口品嘗,細膩香甜的味道,確實不遜於穀芳齋。當年在長安雍王府收到的點心,她還以為是那人送的。原來那麼早她就錯了,原來那麼早他就開始想著她了。
“穀芳齋最具盛名的點心還是要數火晶柿餅,可惜泉州沒有,想吃的話我托人買。”
“千裡迢迢,便是能買到,送到這怕也壞了。”舒嬋把油紙包推到溫在恒手邊,“你也吃。”
溫在恒其實鮮少吃這些精致的點心,如果不是給她買,他興許都快忘了甜滋味。從嘴巴裡一路甜到心坎上,小小薄薄的一片雲片糕,竟然化了他這麼多年吃下的苦。
“溫將軍,你是不是也認為女子不該拋頭露麵?女子經商,有傷風化?”舒嬋問道。
“在我看來,大可不必為此煩擾,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說女子不如男?你手底下百八十個男掌櫃,如今不都順服你?”溫在恒看著眼前人,柔和的笑了笑,“我認識的嬋兒,一直都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