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插曲並沒有隨著太陽落下西山,而是成為了宋莊階段性的爆炸新聞。一時間,整個村子,尤其是後街的人家,茶餘飯後,都對宋召華家裡的“戰爭”進行了仔細地分析和評論。
街上的農村婦女,梳著並不順溜的頭發,穿著沾滿黃泥的布鞋,站在路口的牆根旁邊,手放在嘴旁邊擋著,眼睛還向著周圍看,生怕有人聽見她們說的話。對宋召華這個新晉的後街大名人從出生說到了打架這天。
大多是對宋召華報以同情之心的,都是在一個村子生活了幾十年了,老一輩子甚至將近一百年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誰家的事情不知道?誰人怎麼樣不知道?誰家的事情能夠瞞得了彆人?
宋召華的老爹和老娘,那本來就不是愛勞動的,這一點全村裡人都是見過的。從大隊集體勞動的時候,兩口子上工就經常遲到,有的時候甚至不來。宋召華的老爹人高馬大,按理來說有的是力氣,但就是不使,仰仗著早些年,大家吃著同一片地上糧食,乾多乾少的都是個集體,也不能把他扔下。
雖然說工分少,家裡麵窮,但是也沒有說是餓到受不了的程度,畢竟隊裡不能對這個人不管,政策上不允許。
包乾到戶之後,宋召華家裡的日子才徹徹底底的破爛了,自己的地自己種,愛種不種,反正豐收了不是自己的,顆粒無收也不是賠自家的。在宋莊的農人跟老天爺賽跑著去地裡麵施化肥、播種、澆水的時候,宋召華的爹娘大多在家裡的炕上躺著睡覺,把精力養足,等到日頭不大了,不曬了,再推著小車扛著農具去地裡麵勞動幾個小時,天黑了就回家,累不著的。
宋召華兄弟姐妹三個,在那個時候,不算是兄弟姐妹多的,但是因為爹娘不愛勞動,還愛吃點好的,家裡就不怎麼能夠承擔得起三個子女的撫養了。
宋向文的大姑和二姑,沒見過初中的大門,宋召華是上過了初中,但是也僅僅是上完了初中就回家種地了。為什麼?沒錢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錢供著他繼續讀書,可不就隻能回家參加勞動,幫著爹娘和兩個姐姐種地。
看著身邊的同學好多都去了縣裡麵的高中,宋召華當然羨慕了,每次看著他們穿著校服騎著自行車向著東邊駛去,宋召華一般都是拄著鐵鍬或者钁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恍惚一陣子。
不久之後,兩個姐姐搶著嫁了出去,從這個門戶就此疏遠了,宋召華就成了留在爹娘身邊的唯一一個兒女,還是那種永遠無法外出的兒女,他注定要這一生都在這片黃土紮根了。
村子裡麵的人,很敬重宋召華和劉二姐兩口子,能乾的太過分了,沒有人比他們倆還能乾的了。尤其是劉二姐,簡直比個男人還男人,一個人乾宋召華兩份的活,宋召華並不是個乾活慢的,他不像劉二姐那般拚命。乾累了也會休息,劉二姐不一樣,像一台隻存在於理論當中的永動機,永遠不會停止,發條永遠在轉動,把宋向文一家這台大機器帶動起來,保證它的運行。
打架之後,大姑和大姑父回到家,在家裡麵一說這個事情,家裡的人,尤其是男丁,都恨不得馬上去宋莊把劉二姐和宋召華兩個人生吞活剝。發動著農用三輪車和手扶車在大姑家外麵的街上,吆喝著要把宋召華家裡的房子推倒,大姑父的老母親拄著拐棍上街把後輩們從車上罵下來。哎,她心裡麵也生氣,但能放任這些後輩去跟人家打架嗎,而且這是人家娘家的事情,自己家是個婆家,傳出去,彆人怎麼看?
對於劉二姐,也是差不多的處境,劉二姐的兩個弟弟,也就是宋向文的兩個舅舅一個比一個壯一個比一個高。前些年,大姨夫在家裡打大姨,把大姨打回了娘家哭,兩個舅舅當天就騎著摩托車去了大姨父家。
彆看大姨夫平日是在外麵乾包工頭的,但看到了兩個舅子怒氣衝衝把摩托車停在門口,嚇得他不敢出門。還是大姨夫的老父親出了屋子,把娘家來的兩個壯漢好話說儘勸進屋子裡麵,把大姨夫攆到了裡屋,不讓他出來。
好一會兒,等著兩個舅子脾氣緩和了許多,才敢把兒子叫出來認錯。大姨夫在兩個小舅子麵前告饒了,許諾再也不打媳婦了,兩個人才又回到劉莊。
可這次,跟大姨家的事情不是一個類型,大姨那屬於兩對親家之間直接的矛盾。劉二姐這個呢,這都跟劉二姐姑子扯上關係了,這怎麼管?這要是都管的話,那整個鎮子就彆安寧了,乾脆把表兄表舅七大姑八大姨都牽扯進來得了,這事兒,他們不好管啊。
劉二姐回了娘家住了幾天,在娘家把苦水倒完,就回到了宋莊,宋召華這次是完完全全合她的心意的。一個男人,不能窩囊,男人就該頂天立地,乾什麼事情,第一不能愧對老祖宗愧對老天爺,第二不能愧對自己的良心。宋召華和劉二姐乾的事情,不愧對自己的良心,更不愧對老天爺,他們不害怕是應該的,害怕的是那些扭曲事實講歪理的人。爺爺在宋向文家裡住了下來,跟往常一樣,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宋向文要照顧著爺爺上廁所,爺爺有彆的什麼事情,宋向文都過去關注著。
全家人都沒有在意爺爺的想法,從這件事情發生到恢複平靜,沒有人去跟爺爺談一談這件事情的是非對錯,沒人去聽一聽爺爺心裡麵的想法。
白天的時候,爺爺一個人躺在炕上,麵前是屋子的頂棚,當年花了不少錢買的好的,帶著圖案的那種。自己在心裡麵盤算著,痛苦著,沒人來傾聽他的痛苦。這個七十多歲的老漢,躺著,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是在念叨著自己還記得的人和事情。
“俺爹叫宋五,俺娘叫,叫個王香蘭。俺弟兄叫個宋立傑,俺大舅叫...”
“昨天,不是不是,前天?不是,不知道了,上俺大舅家,俺大舅家來好,過年吃豬肉,炒的噴香,真好吃。”
“俺有個外甥叫個什麼,俺有個孫子叫個宋向文,孫女子叫宋婷,嗯,就是,就是叫這麼個名。”
外麵的陽光公平的照射在每一個麵向它的事物,屋子裡麵沒有陽光,隻有一個老人,白發蒼蒼,滿臉皺紋,老淚縱橫,流著口水,頂著一口殘缺發黃的牙齒,在訴說著那些記不清的陳年往事。
爺爺癡了,他不記得什麼事情了,記憶越來越模糊,那些見過的人,經曆過的事情,都像是電影一樣,在他腦子裡麵閃過。他見到了他結婚的時候,那個時候,找了好幾個人家才找到一塊紅布,當成宋向文奶奶的紅蓋頭。一米八的他和一米六不到的媳婦,那個時候他家還不住在這裡,住在兩個胡同之外的一間破屋子,就是在那裡,他們成親了。
他見到了孩子們出生,沒錢去醫院,在炕上,找村子裡麵的接生婆接生的,他記得他那天抽了這輩子最多的煙。裡屋不讓男人進去,他帶著他的煙布袋和卷煙紙在外麵跟他的老爹和兄弟抽煙,三個人把院子弄得煙霧繚繞仿佛仙境。終於,一聲啼哭把他拉回到了人間,他的熱淚奪眶而出,扔下煙布袋,蹲在地上,兩個手捂著眼睛無聲的哭泣,他有孩子了。
他見到了他去大集上拿樹苗的時候,他不喜歡種地,但是沒本事做生意,他托人從外地買來了好多果樹苗,他聽說這些年生活變好了人們都開始吃水果了,他辦果園肯定能成。在大集上,他和幾個族裡的好朋友把果樹苗推回家,再和宋向文的奶奶種到了地裡麵,那天傍晚,天空金黃,坐在地頭上,他點上一支煙,未來的生活,好著呢。
“我是誰,我,我是宋立典,我大號叫宋立典。嗯,就是,我沒記錯,沒有。”
爺爺不記得了好多人,不記得了好人多事情了,他認得他的三個子女,人的孫子孫女,人的他的親兄弟和幾個晚輩。彆的人他記不起來了,爺爺變得不愛說話,每天都躺在炕上,咿咿呀呀說著宋向文聽不清的東西給自己聽,大概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說什麼。
不,他還知道一件事,他腦子裡麵完完全全的記得那天窗戶外麵的吵鬨聲。他知道那是三個孩子打起來了,為了他的養老問題打起來了。這件事情刀刻斧鑿一般印在了他的腦子裡麵,這些天,無數次,他在睡夢中夢到了那個場景,三個兒女打到了一起,但是他隻能癱在炕上看著,發不出聲音,他想製止,但是他沒有這個能力。
我的兒女啊,你們收手吧,都是你們的老爹老娘,都是我們對不起你們啊,是我們讓你們到了這樣手足相殘的地步,都怪我們,你們來打我,把我打死吧,你們不要再打了。都是心頭上的肉啊,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
老伴啊,帶我走吧,你撒手人寰,把我留在了人間,吃儘了多少苦啊。你怎麼這麼自私,怎麼忍心把我留在這裡,這一片黃色的修羅場,這片活生生的閻羅地獄,這是一個沒有出路的迷宮沼澤,我將在這裡迷失,永永遠遠,萬劫不複。
我要去死!
對!我要去死!
爺爺堅定了他的想法,他要去死!他不想活在這世上!他要脫離這片沉淪的苦海!他要去那天堂,去找宋召華的娘,他要去見他的爹娘,總之,他不要活在世上!
可是,他又怎麼去死呢?他沒有任何方法,他伸手能拿到的,隻有水杯和藥片,還有那兩個尿壺,這些東西能把他殺死嗎?他知道不能,他要想彆的辦法。
他的精神時好時壞,明白的時候,他仔仔細細的盤算該怎麼完成他的這項計劃,迷糊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文文,文文。”
周六,宋向文在家裡玩著電腦,聽著爺爺在他的屋子喊他。他覺得應該是要上廁所了吧,因為自從爺爺精神出現問題之後,就不讓他去上街買什麼東西了,人都不認識了,街上那些東西早就忘了。
“怎麼了?”宋向文跑到爺爺的屋子裡麵,看著躺在炕上仰著頭的爺爺,爺爺的頭略微向著他傾斜過來看著他。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你把我扶起來。”爺爺伸出手,示意宋向文拉他起來。
宋向文上前,腳頂住炕下麵的水泥,用手使勁把爺爺拉起來。
爺爺坐起來,顫顫巍巍從抽屜裡麵拿出二十塊錢。
宋向文詫異,爺爺還記得街上的樣子,還能讓自己去買東西?大概是還清醒著。
他想錯了,宋立典這個時候迷糊著。
“上街,給我買點東西。”爺爺笑著把錢遞給宋向文,還嘿嘿的向著宋向文笑了兩聲。
宋向文結果二十塊錢,“買什麼?”
“耗子藥,給我買點耗子藥。”爺爺費力地儘可能清晰的說出這句話,他怕宋向文聽不清楚,彆買錯了。
宋向文更是詫異了,買耗子藥乾什麼,屋子有老鼠?有老鼠跟爸爸說爸爸放幾個粘鼠板不就行了。
“你買耗子藥乾什麼?屋子裡麵有老鼠嗎?我跟我爸爸說說就行了。”宋向文要把錢還給爺爺。
爺爺沒接過來,解釋說:“沒有耗子,我要吃。”
宋向文感覺腦子像是被雷劈了一樣,耗子藥跟吃這兩個結合起來,怎麼如此恐怖。
“你要乾什麼?你帶吃?你吃什麼?”宋向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吃,耗子藥,我要死。”爺爺又費力地跟宋向文解釋道。
“你乾啥呀你這是,你咋就要死,你活著啊,死什麼啊。”宋向文急了,他知道死意味著什麼,他不能讓爺爺死。
他不管爺爺了,轉頭回家拿起來電話就給宋召華打過去告知了爸爸這件事情。
宋召華立馬騎著摩托車回來了,在爺爺屋子裡麵把爺爺訓了一頓,“好好活著,彆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說罷,陪著爺爺說了兩個小時的話,說的什麼,宋向文沒聽。
爺爺還在迷糊著,他聽不進去宋召華的話,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亂回,他腦子裡還在盤算著他的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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