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是奶奶家電視機裡傳出來的戲劇,咿咿呀呀讓宋向文聽不出是在唱著什麼,在如曲調般婉轉的時間裡,一切都在一聲聲歡笑亦或是和同伴的爭吵聲中度過,時間不慢,也不緩的陪著農人收割完一茬又一茬的糧食,盤算著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宋向文家的地,在村子西北邊大約兩三公裡的地方,每次宋召華和劉二姐想要開著農用手扶去地裡忙活的時候,總是要穿過一條四車道的柏油馬路。馬路很寬,來往的車卻不多,筆直的路從宋莊唯一設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向北通向劉家疃村甚至更遠的地方,至於多遠,宋向文直到二十多歲了還是沒有沿著那條路去看一看。一條鐵道,橫跨在柏油路上,從宋莊後麵一路向東,搭在馬路上的火車橋,甚至比路麵還寬。宋召華的手扶拖拉機,就在跨過馬路經過橋洞後向左拐,經過一片樹林和小路,就能筆直到達。
農村是閒不住是自然的,從割了麥子宋向文開始正式上小學開始,地裡的夥計也隨著多了起來。機器打掉的麥稈散落一地,要人拿著叉子一叉一叉的堆在一起拉回家,曬乾的麥稈,是農村冬天最好的引火材料。
收了麥稈,就緊接著要種上玉米,“玉米長在麥稈上”仿佛一句至理名言一般指導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如何勞作。在宋向文小的時候,種玉米還是要靠人來做的,一個小鋤頭,一袋玉米種子,一趟一趟的往返在田間地頭。劉二姐乾活利索,乾起來也是不惜力氣的人,不管乾什麼都風風火火的,一天計劃好的活乾不完晚上就急得睡不著覺。宋召華就恰恰相反,不緊不慢的脾氣映射到農活上也慢慢吞吞,在劉二姐的嘴裡,他這個“好吃懶做”的男人不是餓了渴了,就是這裡疼那裡癢,有事兒沒事兒就要去喝口茶水。好不容易哄著罵著乾完了一天的活,到了家宋召華又一頭倒在炕上,嘴裡哼哼嘰嘰的說著“哎呦呦呦,腰快了斷了,不吃飯了不吃了上街買點吧。”過了那麼多年日子了,劉二姐好像早就習慣了她的丈夫嘴裡不滿意的嘟囔,自己從院子裡的柴火堆裡抱來一捧玉米棒子,點火、蒸飯、炒菜。等到做完了,再進屋喊宋召華收拾桌子,叫著看著電視的宋向文和宋婷吃飯。
每晚煙筒裡升起的炊煙和奶奶家門口漸漸堆積起來的銀杏葉子,都是秋天漸深冬天到來的預兆。宋莊小學裡麵,經過了將近半年的學習,新來的一年級學生也變得不再羞澀,反而成為了學校裡最活躍的一個年級。皮筋、彈珠、卡牌...孩子們從教室門口玩到學校後麵的操場,從身穿短袖玩到了裹緊冬裝。在後來的宋向文腦海中,最快樂的同年如果要選出一個最快樂的學期,肯定就是一年級的上半年,所有的孩子沒人知道什麼是考試,也不知道什麼叫成績,老師嘴裡說著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到了孩子們的耳朵裡麵早就被笑聲和打鬨聲掩蓋。而他們人生中第一場考試,也就在大學大雪紛飛的天氣裡開始了。
考試的前一天,宋向文才從胡嬌嬌催促他上課的聲音中抓住了這幾個字。“嬌嬌,你說考試?就是做卷子吧?”“昂,我姐姐跟我說來,就是你不能上廁所,有老師看著你,你還不能看書,看書就零分,最高是一百,每年都考。”胡嬌嬌總是喜歡從自己姐姐耳朵裡聽說關於長大的所有故事,也總喜歡向宋向文和其他的小姐妹們分享她所知道而彆人永遠慢她一步的消息。而宋向文,總是不在乎一些不需要他去操心的事情,什麼考試了,吃飯了,認識路之類的,反正總會有人帶著他,那他不妨把精力多放在自己的事情上麵,起碼那個時候,玩好自己的,順便帶著嬌嬌就好了。
傍晚,和高年級同時下課的宋向文在姥姥親手縫的花棉襖外麵套上了哥哥劉立傑穿不下的衣服,慢慢悠悠的排隊走出學校。
因為下大雪的緣故,今天學校門口的學生家長格外的多,家長們三五個聚集在一堆,他們都是鄰村或是一同上班的同事,鎮上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個人好像都能通過打聽來得到所有人的家庭情況。所以兩個可能從未見過的人,在聊到某個人或者話題之後,都能自然而然地插兩句嘴,你一言我一語的,四裡八鄉的紅白喜事,雞毛蒜皮就像是通過村大隊裡的喇叭一樣廣而告之了。而所有的家長在閒談之餘,目光總望著路西邊的校門口,望著那一排從學校裡麵走出來的隊伍,望著自己家孩子的所在的地方。接到了自己的孩子,再跟旁邊的大人說兩句“恁看看俺家這個孩子也不知道叫人,還不快叫你叔,你發財了不認識了?”另一個就說這“嫩望望嫩家孩子,長得這個好,一看就能學習不糙。”一句句你來我往的問候中,自己也就帶著孩子走上了回家的路。
當宋向文跟著班級隊伍走到家長接送點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找程鴻,自己的父母每天不是在地裡就是在廠裡,經常等到天完全變黑才回家。跟著程鴻上下學也就成了宋向文半年來最平常的上下學方式。但是今天,在平常程鴻等宋向文的時候都會站的紅磚牆旁邊,卻沒有他的身影,正當宋向文滿腦子詫異疑問為什麼今天高年級會出來這麼晚的時候,母親的一聲“文文”將他從思考中拽出來,並下意識地尋找聲音的來源。在滿是黑色灰色工作服相間的家長裡麵,宋向文看到了一件紅色的棉服,深紅色新裝款式,扣子上麵三個是紅的下麵一個是黑的,那是去年母親過年拿出來穿,因為布料太老舊導致線頭破損不知道扣子掉在了哪裡,才花了五毛錢從大集上買了一個差不多大小的黑的扣子,自己用針線編上的。劉二姐還是圍著黃色的頭巾,手邊扶著她每天上下班騎的自行車,衝著宋向文笑著。在這一刻,哪怕是每天都會見麵的母親對宋向文來說也會有一些陌生,畢竟自己的家長很少來學校接自己,而且來接的時候也是爸爸騎著他的摩托車,正好從村裡蓋房子的工地上下工順便接他回家。而且穿的還是過年那幾天劉二姐才會穿上的衣服。不管怎麼樣,開心還是第一位的,宋向文一路小碎步,踩著路上高高低低沒有被踩平的雪,向著劉二姐跑過去。
“今我去你姥姥家來,場子來沒有活,我跟恁大姨商量商量正好我也快倆月沒回家看看了,我們恁大姨俺倆一塊,去劉家疃集上買了點葡萄,買了點肉回去耍了耍。一下就到現在了。”劉二姐一邊接過宋向文的書包,一麵調轉自行車的車頭,試圖擠過還沒接到孩子的家長,從人縫裡麵鑽出去。“媽,俺老師說明天考試,最後一天了,考完了就可以放假了,放寒假,過年。”宋向文拽著自行車後座的一角,把身體貼近劉二姐,邊小步走邊說著,也沒什麼能跟母親分享學校裡麵事情的機會,今天母親來接自己,而且還是考試這種前所未有的事情,宋向文當然要第一時間告訴母親,並且憧憬著看到母親臉上吃驚的神色,因為母親肯定不知道什麼是考試。
正如宋向文所想的,劉二姐確實感到吃驚,但並不是因為考試,而是她甚至都不知道宋向文這個學期過得這麼快,也似乎忘了一年就要到頭了。擠過了人群,來到了外圍的一根電線杆旁邊,劉二姐要把坐墊重新綁在後座上,下雪的天氣,如果不摘下來,就被雪打濕了。“你們明天這不就是最後一天了,明天考試你帶筆了嗎,你還有沒有筆,給你買兩根,走。”在劉二姐的腦子裡麵,她這個隻上過五年學的農村婦人對考試對於一個第一次經曆的孩子的重要性無從而知,但她卻明白,經過了她這幾年從青市到帽廠的工作經曆來看,上學是唯一一條也是最好的一條出路,她不懂知識,但是她可以給孩子最好的支持。兩根鉛筆,一塊錢,從小學家長接送點邊擺攤的大胖嬸子攤子上買來,再回家讓宋召華用切菜的刀削尖,這個農村婦人對於孩子的期末考試做出的努力和準備也就結束了,她又要開始繼續尋思一家人的晚飯,和吃過晚飯後因為在娘家太久而耽誤的家務事。
晚上睡覺的時候,宋向文躺在宋召華和劉二姐的中間,姐姐宋婷因為讀初中住校不在家睡。買到了新文具並且明天一早就要開始自己第一次考試的宋向文顯得異常興奮,他把左腿搭到了爸爸宋召華的腿上,右腿搭到了母親劉二姐的肚子上,咿咿呀呀的哼著從電視裡麵聽來的歌曲,兩條腿還晃悠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透過窗戶看著外麵的路燈,看著懸掛在夜空中的月亮。
“你怎麼今晚不睡覺這麼有精神呢?”宋召華被兒子不老實的腿蹬地醒了過來,咂咂嘴迷迷糊糊的講道。“他明天考試,又把他興奮的這是。”母親劉二姐應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小心思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母親看穿,宋向文竟然有了一些失落感,將兩條腿放下來,賭氣似的擺正身體,依然直勾勾的看向窗外。前麵胡同本家叔叔家門口的銀杏樹早就掉光了葉子,無數的樹枝交錯,在月光的映照下,一根根黑色的線條進入宋向文的眼睛,它們是一個個陰曹地府裡麵的妖魔鬼怪,是一張張崎嶇怪誕的臉,是一種種認不全的小動物,是無數的形狀,裡麵有一個孩子對這個世界無儘的想象。
喜歡故人隨風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