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雷府,無極峰。
一襲墨衣、披散頭發的巫危行,正端坐於無極殿的內殿之中,輕撫古琴幽人。
琴音回蕩在殿中,猶如臨泉觀雨,淅淅瀝瀝,丁丁點點,讓人心神俱靜。
一道人影飄蕩在內殿中,身法極其詭譎、隨意,猶如無主幽魂。
彈奏完一曲,巫危行對幽魂道:“你該歇息了。”
幽魂依舊打轉,聽見琴音停下,他非但沒聽話去歇息,反而轉得越來越快,最後出掌向巫危行拍去。
巫危行信手抹琴,幽魂被琴音震開,重重砸穿殿門,摔在了地上。
外頭傳來騷動,巫危行命令道:“帶謫戌仙尊回去歇息。”
“是,宮主。”
拖拽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巫危行抱起幽人,自內殿而出。
在跨過破損殿門的刹那,他褪去一襲黑衣,改著雪服紫帶,搖身一變,成為無極峰上高潔隨和的仙尊。
正陽峰,紫霄雷府。
楚綰一背著藥箱從大殿出來,正碰上巫危行。
他隨意拱手,對巫危行打了個招呼,“見過仙尊。”招呼完,也不等巫危行回應,便甩著衣衫,拖拖遝遝地走了。
“楚穀主。”巫危行叫住他。
楚綰一轉身挑眉,“怎麼,仙尊也要看診?”這紫霄雷府難道人人有毛病?
巫危行問道:“我是想問掌門的頭疾如何了?”
楚綰一指了指嘴,然後做了個封印的手勢。
巫危行了然,“我不為難穀主,穀主隻須告訴我,有無好轉即可。”
楚綰一並未正麵回答,“我難道是大老遠跑來砸藥王穀招牌的?”說完,他揣著手走了。
巫危行目送他遠去,盯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道渾厚的嗓音自大殿傳來,“危行,進來吧。”
“是。”巫危行抬腳進入殿內。
封元虛頭戴金冠,身著紫金袍,腿腳舒展地坐在正位上,支著下巴出神,表情是難得的輕鬆。
巫危行抱琴上前,朝他點頭行禮,“參見掌門。”
封元虛回神,輪廓分明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本想讓人告知你,今日不必過來,卻不想你先到了。”
巫危行觀其臉色,“看來掌門的頭疾減輕不少,楚穀主果真是神醫妙手。”
封元虛近兩年突患頭疾,脾氣變得陰晴不定,尤其是這兩個月,越發暴躁易怒,因此才會讓他來奏琴緩解。
後來,琴音也不大奏效了,才去藥王穀將楚綰一綁了回來。
封元虛狀似隨意地問道:“你方才和他說什麼了?”
巫危行坦然道:“隻是寒暄了兩句,詢問你的病情。”
封元虛聲音帶著一絲壓迫,“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他的病,從來不許人打探、揣摩。
“我想請他去給謫戌師兄看診。”巫危行歎氣,“今日他又犯病了。”
師兄,指的是謫戌。
巫危行自小跟在謫戌身邊,與他共同修煉,感情甚篤,二人一直以師兄弟相稱。
封元虛許久未曾聽人提起過謫戌,乍聽這名字,一時怔忪,片刻後說道:“不必讓楚綰一診治,他的病治不好。”
“楚穀主能治好你的頭疾,說不定對師兄的病也會有辦法。”
“本尊說不治便不治。”
殿內沉默良久,最後巫危行妥協,“是。”
封元虛不想破壞難得的好心情,緩了神色,說道:“你既來了,便為我撫一曲吧。”
“好。”巫危行抱琴走向琴台,這是封元虛特地為他準備的。
片刻後,殿內響起琴音,仍舊是他在無極殿內彈的那一曲。
琴音潺潺,封元虛支著額頭,聽得入神,他半闔雙眼,思緒不知飛向了何處。
巫危行不動聲色地換了調,他卻並未沒有察覺。
這很罕見。
巫危行抬眼看他,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
詭變的琴音,猶如絲線侵入封元虛的識海,一點點試探。
封元虛眉心輕皺,氣息變得浮躁。
他敏銳地察覺不對,猛然睜開眼望向巫危行,卻見對方垂眸彈琴,仍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夠了。”封元虛打斷琴音,對巫危行道:“不必再彈了,退下吧。”
巫危行收起琴,起身走到封元虛麵前告辭,轉身欲去前,他忽然問道:“聽聞掌門派出十二掌罰使,前去追捕綠髓道人,如今人已經快到雍州了。”
“這不是你該過問之事。”
“我隻是擔心,十二掌罰使一旦踏出雷澤,會引來山海閣與浮屠禪院的人。”
“蓬萊就剩兩個小輩,不足為懼,枯禪分神入山海閣,元神受創,入不了雷澤。”
“事無絕對。”巫危行眼底劃過一道銳光,“不知掌門可聽說過一個人物。”
封元虛嗓子一壓,“誰?”
巫危行緩緩吐出一個名字,“伏青骨。”
封元虛沉沉望著他,沒有接話。
“蓬萊和藥王穀將她的身份捂得很嚴,若不是柯亭和羌烙,我還不知,仙門中竟出了這麼個人物。擅使雷法,能操控地煞陣,這倒像是我雷澤弟子。”
巫危行感知到封元虛靈力的波動與威脅,並未打住話頭,反而帶著一絲挑釁,譏諷道:“可我卻從來不知,我們紫霄雷府有過這號人物。就像我從來不知,宗門內何時出過綠髓道人這樣,需要動用十二掌罰使去追捕的叛徒。”
“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一道鞭影閃過,巫危行禦琴抵擋,卻被震得後退。
緊接著,第二鞭襲來,抽中他的臉,將他抽飛。
他在空中翻身,狼狽落地。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巫危行並指一抹,指腹被鮮血染紅。
他望向封元虛手中的鞭子,正是靈曄的法器——風雷鞭。
封元虛猶如被激怒的雷獸,渾身浮起電紋,他表情緊繃,目光陰沉,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
巫危行跪地告罪,“屬下失言,還請掌門恕罪。”
“是失言還是不滿,你心知肚明。打量本尊不知道你私底下的勾當?”
封元虛手持風雷鞭,氣勢淩人。
“本尊不過是看在你近來為本尊療傷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彆忘記你自己的身份,彆以為本尊抬舉你,便可以對本尊指手畫腳,本尊也隨時可以廢掉你。”
巫危行垂首道:“屬下不敢。”
封元虛喝出一個字,“滾。”
巫危行攜琴退出殿外,身後隨即傳來打砸之聲,他腳步一頓,唇角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
此時,遠處走來一人,見到巫危行,停下腳步,朝他拱手一禮,“鐘遇見過仙尊。”
他的目光在巫危行臉上停留片刻,然後移向殿內,“掌門頭疾又發作了?”
巫危行打量他,忽然問道:“在蓬萊,何人幫你取得的神蝸?”
鐘遇笑道:“沒有人幫忙,若真要論功勞,羌烙應當算一份,多虧他引開席玉,才給了我可乘之機。”
他隨即反問,“聽聞他最近被席玉追得東躲西藏,不知是否已脫身?”
“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巫危行感歎道:“本以為你是她第一個徒弟,情分與他人不同,沒想到背叛起她來,卻最狠最徹底。”
鐘遇神色微滯,看來巫危行已經知道了,可是誰告訴他的?
“我不明白仙尊在說什麼。”
“十二司掌使,個個皆是元嬰以上的修為,你猜她能不能全身而退?”
鐘遇臉上笑容消失,與他冷冷對視。
一隻香爐砸在門框上,香灰灑落一地,殿裡傳來封元虛壓抑著痛苦的命令,“來人,給我傳楚綰一。”
巫危行轉身離去,鐘遇也跟著離開。
巫危行餘光一掃,問道:“你不是要去找他?”
鐘遇正好對上他臉上的血印子,“不想去挨鞭子。”
這個時候,誰進去誰是傻子。
二人前後腳來到山門前,便見傻子被叫來了。
楚綰一罵罵咧咧:“剛下山,又來叫,是不是有病!”
他看前方兩雙腳,仰起頭一看,見巫危行臉上的鞭子印,問道:“怎麼回事?”
巫危行道:“楚穀主,你的招牌怕是要砸了。”
楚綰一此人,可以不要臉,但不能不要麵子,這話哪聽得,當即將藥箱一瞬,擼袖子,掄開腿就衝進了大殿。
然後,被鞭子誤傷,‘嗷’地慘叫出聲,聲音直傳到銀厝峰上。
銀厝峰,飛雲閣。
訾藐拿起雲述留在桌上的信,讀完後,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雲述走了,讓她勿念。
“勿念。”她慘笑一聲,將信揉成了一團。“確實是不必再念了。”
不屬於她的,她終究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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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滹沱川,恒山古道。
一間茶棚支在路邊,茶倌正拿棍子,抽招子上沾的灰。
灰很厚,蓬飛起來,差點將整個門臉給淹了,那茶桶也沒個蓋子,灰塵落進去,浮在水麵跟遮了塊紗似的。
茶倌見狀後,拿起瓜瓢攪了攪,嘿,又成一桶好茶。
他扔下瓜瓢,拍了拍手,轉頭便對上一雙嫌棄的眼珠子,駭得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在茶桶裡,被卡住了。
“哎喲,你你你,哪兒來的喪門星,哎喲,乾什麼你!”
“問路。”
“問個屁!”
那人從善如流,問道:“哦,那你屁股可好?”
“好什麼好!”茶倌屁股被燙得直叫喚,又氣又急,“快快快,拉我一把,燙死我了!”
一根棍子從旁邊伸過來,茶倌趕緊抓住,借力將自己從桶裡拔了出來。
他鬆開棍子扯褲子,正想脫了來瞧瞧,卻瞥見一名女子,隨即勒褲腰帶,將屁股甩在後麵,忍著痛對三人問道:“你們是乾什麼的?”
“路經此地迷失了方向,想找小哥問路,順便討口茶喝。”應話之人背一事物,蒙著眼,拄著棍子,是個瞎的。
瞎子身旁的白衣公子,生得俊俏至極,可說出來的話卻十分刻薄,“喝什麼茶?他那茶是拿灰和屁股泡的,你也不嫌惡心。”
“你說什麼!”堂倌火冒三丈,方才不是他突然出現嚇到自己,自己也不至於摔茶桶裡去,“都怪你,你還有臉說?我看你就是故意來找茬的!”
刻薄鬼道:“你看他被說中,惱羞成怒了。”
茶倌惱羞成怒,捏起拳頭威脅道:“你害我摔桶裡,讓我燙傷,還毀了我一桶茶,賠錢!不賠今天我讓你走不出這恒山道!”
刻薄鬼壓根沒將他放在眼裡,“喲喲喲,好大的口氣。”
一個巴掌拍在了他腦袋上,“少煽風點火,我們問的事,還沒問明白呢。”
刻薄鬼鼻子朝天一抬,哼了一聲,抱胸閉嘴了。
說話的是那名女子,模樣普通,打扮也尋常,卻看著像這三人中能做主的一個。
麵對女子,茶倌語氣好了點,卻仍舊叫嚷著賠錢,“今日這個損失,你們是賠定了,趁我這會兒好說話,拿錢還能了事。”
他伸出手,獅子大開口道:“一百兩,給錢走人。”
瞎子客氣地講價,“一百兩太多,一兩行不行?”
堂倌直接炸了,“你個死瞎子,打發叫花子呢!一百兩,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否則就直接將你們賣了抵賬!”
刻薄鬼刻薄道:“打發叫花子可要不了一兩銀子。”
“好,你們消遣我是吧?”堂倌一邊指著二人,一邊衝進茶棚,抽出把半人長的大刀,朝幾人比劃,“給不給!不給我就砍掉你們的手腳當豬肉賣!”
瞎子恍然大悟,“哦,原來你這是黑店。”
刻薄鬼道:“你瞎啊?這麼明顯還看不出來?”
瞎子一本正經道:“我的確是瞎的。”
“啊啊啊!氣煞老子!”那茶倌舉刀砍向二人,卻忽然被一道白光晃了眼,刀鋒頓時刹住。
茶倌兩隻鼠眼一對,欣喜若狂,“這、這是……”
“夜明珠,夠不夠賠你茶錢?”女子手握夜明珠,表情透著一絲神秘,蠱惑道:“我還有很多,不夠再給。”
茶倌總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像是聽誰說起過,又像是……夢裡見過!
大肥羊啊!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大肥羊啊!
他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地問:“有多少?”
女子反問:“你想要多少?”
茶倌被大肥羊砸暈了頭,一時說不出個數來。
女子恨鐵不成鋼道:“打個劫連口都不敢開,還能成個什麼氣候?”
茶倌慚愧,“那、那就十顆?”
女子一笑,收起夜明珠,對茶倌說道:“先給我們上壺茶,要現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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