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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真一手按著鬼棺,一手牽著鬼馬韁繩,放緩了腳步。
孟婆走在蒯滿周的另一側,幾人跟在劉義真身後走了約一刻鐘來鐘,霧氣逐漸稀薄,竟果然看到不遠處的坡坳內有一座荒敗的寺廟。
這破廟隱於黑暗中,看得出來已經上了年頭,糊牆的泥巴大量的脫落,露出內裡約兩指寬的竹編架子。
幾人再走近些,便看得更清楚了。
與其說眼前這是一座廟,不如說是一座山中荒敗的野屋更適合。
屋子並不大,丈許來高,通體以竹編作骨,泥巴糊牆,頂蓋則以茅草鋪設成‘人’字形。
這茅草也看得出來是分數次鋪墊。
最內裡層應該年生久遠,經曆了風吹雨打變得粉碎,呈黑色。
中間層顏色略淺,最頂層則呈黃色,應該是最後換上的。
這也與張傳世先前提到的,荒野破廟有了人氣後逐漸有人修補相吻合。
幾人走得離廟近了後,反倒裹足不前,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腳步。
舊廟隱匿於荒郊野嶺,在暗夜下與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影相融合。
山內青綠色的瘴氣縈繞在廟的頭頂,仿佛山野人家生火時分冉冉升起的炊煙似的。
這一幕出現在眾人眼前,有種既真實卻又隱隱透著幾分詭異的矛盾感覺。
“老張。”
趙福生偏頭喊了張傳世一聲。
她雖說轉了腦袋,但目光仍望向了破廟的方向,對張傳世道
“你說的山中野廟,是這兒麼?”
張傳世也覺得有些不安。
他喝了孟婆湯,由生轉死——用趙福生的話說,此時的他狀態古怪,與活死人無異。
照理來說他已經是個‘鬼’了,一般鬼物都會忽略他的存在,可此時他看到這間野廟時,仍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湧上心頭。
廟裡藏著森然惡意,仿佛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窺探著他,帶著一種血淋淋的殺機,讓他心生畏懼。
縱使他的身體已經失去了溫度,但這會兒的張傳世仍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趙福生問話時,他的神情恍惚了片刻,接著又立時收斂了心神,意識到自己被恐懼影響後,張傳世定了定神,接著又再度看了那破廟一眼,隨後眯著眼睛思索了半晌,比劃道“有些像——”
他語氣遲疑。
說完後,似是怕趙福生發怒,連忙解釋
“大人,我上回來時,這裡草木蔥鬱,跟現在大不一樣——”
此時四周光禿禿的,一棵樹也沒有。
地上毛是黑紅色的泥沙,像是遭到大火焚燒過。
張傳世話音一落,接著又似是想起來了什麼,眼睛一亮
“對了。”他說道
“我想起廟前還有一口井。”
有特征就好,總比半點兒頭緒也無強多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
“我們走近些再看看。”
她一說完,張傳世目光閃爍,腳步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臉上露出畏畏縮縮的神色
“一定要進去嗎?我、我害怕——”
趙福生頓時開罵
“你怕什麼?就是廟裡有鬼,也輪不到你來害怕,你就是一個鬼,若是遇到活人,彆人看了你這張臉反倒要被你嚇住。”
“……”
張傳世被罵得縮頭慫腦,雙手籠在袖口裡,一聲不敢吱。
劉義真則正色道“福生,我也覺得這廟不對頭。”
廟裡靜悄悄的。
但這荒山野嶺就透著一股邪氣,這舊廟給人一種壓抑至極的感覺,仿佛有什麼大禍藏匿其中。
“我知道。”
與劉義真說話時,趙福生的語氣就平靜了許多。
張傳世憤憤不平
“一樣害怕,大人怎麼不罵他?”
“不一樣,他是看出了這裡不對勁兒,不是慫。”
趙福生瞪了他一眼
“你是鎮魔司的人,領的是鎮魔司俸祿,就算此地有邪異,有事你也該上,遇到鬼了你說你不敢進,你不該被罵?”
“那、那他隻是能說會道,指不定心裡比我害怕呢。”張傳世被她說得也有些心虛,又反駁了一句。
趙福生懶得理他。
“我也覺得這廟有古怪,透露出一種讓我不安的感覺。”
“大人不害怕嗎?”
張傳世臉皮厚,被罵完之後便當沒這回事了,見趙福生說起正事,又腆著臉插了句嘴。
趙福生這一次沒有罵他,而是平靜的道
“害怕。”
她這話一說完,不止是張傳世露出吃驚之色,就連孟婆、劉義真都神色古怪的轉頭看了她一眼。
蒯滿周仰頭看她,並偷偷的以小手將她掌心緊握住。
“大人也會害怕?”張傳世醒悟過神,不由大是吃驚的嘀咕了一句
“我以為大人不知道害怕為何物。”
她從入鎮魔司以來,就表現出非同一般的膽大。
無論是火燒紙人張,還是單人匹馬直闖要飯胡同,都是一般的馭鬼者不敢乾出來的。
劉義真想起她在夫子廟解決要飯鬼案件時,膽氣逆天跟在要飯鬼的身後……
趙福生卻並沒有在意眾人怎麼想,而是微笑道“隻要是人,隻要是吃五穀雜糧的,誰不會害怕?”
張傳世嘴角抽搐
“可你看起來不太像害怕的樣子——”
“害怕又沒有錯。”趙福生笑了笑,道
“反倒害怕的情緒出現了,就提醒著我這裡麵有問題了,這是在讓我警覺。”
處於生死邊沿的時候,人的本能會感到畏懼與緊張,事實上這是一種身體的警告。
對於趙福生而言,這種感覺就更重要了。
她與鬼打交道,危機四伏,更加不能大意,身體、情緒的語言恰巧就是在提示著她要更加專注,留意四周。
“現在能讓我感到害怕的,應該是大鬼了。”
趙福生說到這裡,又補充了一句
“品階非同一般的大鬼。”
能對她造成威脅。
可最讓趙福生感到有意思的,是她的封神榜卻沒有提示有厲鬼出沒,她危在旦夕。
“不論怎麼樣,我們遇到了可躲不過。”
她說道
“我猜測我們要進十裡坡,要去黃泉路,要找黎家坳,這廟便會橫亙其中,躲是躲不過去的。”
劉義真聽聞這話,心中一動
“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我們此時如果調頭就走,換個方向前進,會不會走了半晌後,仍繞回這廟中?”
趙福生說這話時笑眯眯的,但張傳世聽到這話卻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
“沒有這麼邪門吧。”
“隻是隨便猜測,當不得真的。”
趙福生微微一笑,擺了擺手
“但我們的時間緊迫,自然沒必要做這種多餘的嘗試。”她說到這裡,上揚的嘴角逐漸撫平,眼神變得銳利
“反正廟中是不是有鬼,我們進去一看自然就知道了。”
孟婆聽聞這話,也點了下頭
“進去看看也好,大家先歇個腳,再尋路。”
孟婆都這樣說了,其他人縱使心中警惕,便也都應了。
趙福生正欲提前向前走,但剛走了一步,就被拽住。
蒯滿周站在原地沒動。
她轉過頭,一大一小兩人目光相碰,趙福生眨了眨眼,蒯滿周等其他人都往前行了幾步,拉開了些距離後,她才衝趙福生招了招手。
待趙福生俯身下來與她臉龐相對時,小丫頭才湊近了趙福生耳邊,小聲的道
“福生,彆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福生,彆害怕,我會保護你的——”另一道聲音在趙福生的腦海裡同時響起。
趙福生的臉色瞬間變了。
“你——”
她正欲說話,不遠處的劉義真等人卻發現這兩人落了隊,幾人轉頭喊
“福生。”
“滿周。”
趙福生定了定神,將情緒壓製下去,再看向蒯滿周時,又恢複了先前平靜的樣子,微笑著應了一聲
“好。”
一大一小兩人重新回到隊伍中。
幾人走近茅草屋後,張傳世的眼珠亂轉,突然指著某個方向
“大人,你看。”
茅草屋前有一片大約三十平方的空地。
此時地麵鋪滿厚厚的黑色砂礫石渣,地縫之間透出一絲怪異紅光,宛如燒紅的烙碳,偏偏腳踩上去又並沒有感應到溫度。
這些砂石細碎,幾人走動間鑽了一些進鞋中,格外硌腳。
張傳世的話聲吸引了眾人注意力,大家轉過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見廟門前的左側方向有一口直徑約三尺長的水井。
井口以亂石堆砌,石頭漆黑,上頭不見苔蘚,井上架了一個木樁,樁上繞麻繩,繩口的一端垂落往井底深處。
“就是這口井。”
張傳世一見到井,逐漸便與記憶中的場景掛上勾了
“位置沒錯,舊廟也沒錯——”
他找到了正途,心中有些興奮,逐漸的連恐懼也壓下了許多。
“看樣子這裡確實是十裡坡了。”隨即疑惑又湧上心頭
“但是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變成這個模樣了?我前年來時,十裡坡內草木豐沛,人進來都找不著道,土也不是黑的呀——”
劉義真聽聞這話,眉頭緊皺
“能造成這種異變,應該是與鬼有關了。”
“但十裡坡沒有向縣城報過案。”趙福生心中一緊,平靜的道。
十裡坡地廣人稀,坡內也曾設有官屬,負責這裡的大小事務。
而十裡坡出現異狀,疑似與厲鬼相關,主管此地庶務的官員如果沒有上報鬼案,那麼原因可能有兩個。
其一此人不負責。
萬安縣出事後,龐知縣恐懼交加之下最初以為死定了,也疏於對政務的管理,導致縣治下的一些村鎮鬆散,隱隱有各自為政的架勢。
十裡坡的人明知有鬼案,但如果秉持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的心態,極有可能裝聾作啞,不願意與縣鎮魔司打交道。
其二十裡坡的事情鬨得很大。
事情鬨大之後,可能涉及的相關人等多,無人敢說……
“亦或還有一個可能。”趙福生分析到這裡,頓了片刻。
劉義真有些急
“什麼可能?”
“無人能說。”趙福生道。
“無人能說?”劉義真愣了一愣,接著張傳世茫然的問
“啥意思啊?”
“難道你認為這十裡坡內的人全都——”劉義真細細揣摩她話中之意,一個令他頭皮發麻的可怕猜測湧上心頭,他正欲說話,趙福生就道
“隻是猜測,先進了廟裡再說。”
她與劉義真說了幾句對話,像是透露出了大量的訊息,但是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
張傳世疑惑不解
“無人能說啥意思啊?十裡坡內的人全都咋了?”
他抓了抓頭上稀疏的毛發
“總不能全都死了吧,這得多少人啊——”
張傳世想到那種可能,不由心中一寒。
隨後他眼角餘光見到趙福生等人往廟門前行去。
幾人與他拉開了數步距離,但不知為什麼,到了這邪門的廟宇,他一與熟悉的同伴分開半步都覺得心慌。
“大人等等我。”張傳世快步追了上去。
一行人進入廟中。
‘嗚呼——’
隨著眾人進廟,一股夜風吹來。
風灌入廟內,打了個轉兒,發出讓人直生雞皮疙瘩的哨聲似的音響,接著又散逸開來。
四周有些燥熱。
這顯然格外的反常。
此時已經寒冬,大家出門時都穿了極厚的衣裳。
這破廟四處漏風,屋頂好些地方都破損了,露出大洞,根本不保溫,不應該躁熱才對。
隨著夜風灌入,屋梁上許多纏夾了灰塵的廢舊蛛網如同繩索一般倒垂下來,被吹得不住擺動。
張傳世身體失去了冷熱,隻是風一吹進來時,卻嚇得他打了個哆嗦
“大人——”
他怕自己慫裡慫氣的表現被罵,想起趙福生先前說的話,又自顧自的解釋
“我倒不隻是害怕,而是我感覺這裡有危險,所以才會發抖。”
趙福生沒有罵他,隻開口
“看樣子今夜走不了了,先在這裡歇腳。”
她吩咐張傳世
“老張,將火折子取出來,把燭點上,義真將馬拴在門口,我們在廟裡坐坐,等天亮了再尋找黃泉路,看到時能不能找人問路,帶我們去黎家坳中。”
她鎮定自若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張傳世的恐懼。
此時眾人身處黑暗,難免令人不安。
反正隻是掏個火折子,趙福生等人就在旁側,總比離到門口去拴馬好。
張傳世應了一聲,接著在身上摸索。
一行人棄車前行時,他搜了一些必備品裝在身上,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
張傳世找到燭燈、火折子,剛一取出來,還沒怎麼吹,那火折子便發出爆破聲響,自己便點燃了。
“真是稀奇,這裡倒是好點火。”他將蠟燭點燃,順口說了一句。
“天乾物燥。”孟婆也笑眯眯應了一聲。
火光點亮,劉義真也將馬拴在門口,隨即返回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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