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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少春的肩頸在這一刻變得僵硬。
他的眼神混沌,脖子前傾,肩胛骨內扣,胸腔脊柱瞬間彎折,整個人變得佝僂且毫無精神,仿佛在片刻之間,他就從精壯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
鬼網之中,張老頭兒身體如篩糠似的抖,嘴裡小聲的呢喃
“是、是郭老頭兒,郭老頭兒附身了——”
此時的武少春確實像是個老人。
他自己毫無察覺,隻知道身體瞬間僵鈍,無論舉手抬足都變得遲鈍且吃力。
多年勞累積攢下的傷患開始疼痛,他的頭疼、脖子疼、肩膀也疼,膝蓋的關節每走一步更是吃力。
更為詭異的,是‘他’在聽到那熟悉的人聲提到‘四蛋’時,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
仿佛這‘四蛋’令他周身的疲憊都鬆懈了些。
“要!”
小孩脆聲聲的應。
“好嘞。”那人歡喜的應了一聲,末了又轉頭問
“秀荷,你呢?餓了沒?”
一個輕細的女人聲音響起
“沒有,四蛋吃,你和爹吃,你們還得做活呢,我回頭歸家去煮了粟米一樣吃——”
那男人聽了這話,似是安撫了女人幾句,再向武少春喊道
“爹,你要不要吃?”
“爹?”武少春一聽這話,啼笑皆非。
他年紀輕輕,還不到二十之數,如今連婚都沒成,哪來的孩子?更彆提這麼大一個孩子。
而且這喊‘爹’的人聽起來聲音不小了,至少比他大——
這麼大人了,竟然如此糊塗,到處亂認爹。
武少春心中正覺得好笑,突然有人扯了扯他衣袖,又喊了一聲
“爹!”
這下聲音更大了,且那說話的人近在眼前。
他抱著個孩子,但不知為什麼,武少春卻看不清楚他的麵容,隱約覺得十分熟悉。
“爹,你吃不吃糖米?”那人又問了一聲。
因為得不到他的回應,他抱著孩子湊上前來,對孩子說道
“四蛋,你問問你爺,吃不吃糖米。”
“爺——”
小孩喊了他一聲。
武少春此時被小孩一喚,心中生出一種詭異的、親切的,還有發自內心的愛護與憐惜之感。
他並非蠢人,也非傻子,此時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武少春好歹也經曆過狗頭村鬼案,曾經認知受到過厲鬼的乾擾,對這種情況也心中有數。
他猜到自己恐怕受了厲鬼的影響,此時強行冷靜。
他並沒有去猜想說話的人身份,而是將記憶逐漸往前倒推——他身處——
剛一想到這裡,武少春想不起來自己身處何地了。
但是他總覺得自己身上剛發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好像做了一個十分大膽的決定——
他想不起來了!
武少春深吸了一口氣,又去細想自己身份。
他是誰?
他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佝僂著後背的瘦巴老頭兒形象,那老頭兒皮膚黝黑,額頭、臉頰布滿皺紋,牙齒掉了大半,看上去已經七老八十的歲數。
“不,這不是我自己。”他想了想。
“我是——”
“狗頭村——鬼案——趙福生——鎮魔司——”
記憶碎片在他腦海裡閃現。
他曾受厲鬼乾擾記憶與認知,對這樣的狀況遠比一般人更有經驗,再加上他的鎮定及某種怪異的力量似是在庇護著他,使得他很快想起了一部分零碎的記憶。
隨著一股陰寒感遍及武少春的周身,他受到乾擾的情況減褪,更多的回憶出現在他的腦海。
“武少春,我是武少春,趙福生——大人——大人為我打下了門神烙印。”
大人為什麼會為他打下門神烙印呢?這個疑問浮現在武少春心頭,他隨即想起了答案
“是因為鬼案的原因。”
郭家有鬼!
記憶逐漸倒推,他憶起馬車上與曹大宗同行,而之所以與曹大宗同行,則是因為封門村出了事——接收了鎮上府衙的錢財為官府辦事的郭威家裡人失蹤了!
武少春恍然大悟。
“郭威!是郭威!”
那抱著小孩喊‘四蛋’,對著他喊‘爹’的人是郭威。
郭家鬨鬼了,趙福生大人以李大齙子引出了厲鬼!
他臨危受命,大人為他打下了鬼印,讓他拿碗獻祭,讓厲鬼現形。
大人那時是怎麼說的?
“少春,你要不要馭鬼?”她問。
他要馭鬼!
這是一個大人給他的機會。
武少春瞬間警醒。
他一旦意識警覺後,整個人的魂魄似是被劈成了兩半。
一半仍保持著武少春的意識,另一半則是變成了郭威的老子,記憶且回到了多日前。
武少春的身體感知也受到拉扯。
一種極度陰寒的感覺籠罩他的全身,這種寒意令他畏顫,又令他周身皮肉刺疼,但在疼痛、恐懼之餘,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護持著他性命。
而另一方麵,仿佛無止儘的疲倦席卷了他的意識,他覺得自己老邁而腐朽,身體有力不從心之感,身上重逾千斤,使不上力氣。
回憶仍在繼續。
郭威還在喊他
“爹,你咋不應聲?”
武少春張了張嘴,他想說我不是你爹——
但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
“爹不吃,沒有餓呢,回家再煮粟飯吃。秀荷和四蛋吃,秀荷嫁到我們家,一直都苦了她——”
一家人彼此維護,溫馨親近。
武少春的意識在分裂之時,意外通過記憶的碎片親眼目睹並親身參與了這一幕,心中怪異至極。
他已經知道了最終的結局,難免有些唏噓。
兩個大人都推來推去,最終郭家隻給郭四蛋買了一碗炒米。
買了之後,郭家人在周圍人嫉妒且眼饞的目光中想要離開,武少春的身體卻牢牢‘釘’在了原地。
這並非是武少春本意。
事實上他在意識陷入回憶的那一瞬,整個人就已經被厲鬼完全控製,無法自由行事。
郭威牽著孩子走了數步,看著孩子捧著炒米袋子歡喜的模樣,心中也很是開心。
但一家三口走了很遠,他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般,突然轉頭
“爹?爹?”
兩夫妻以為老父親久未進鎮,因人多擠散了場,正有些焦急時——武少春快步回來了。
他提了一個青色的布袋子,袋子外麵冒著煙,煙中夾帶著香甜的氣息。
“爹,你這是——”
郭威吃驚的看著年邁的父親,遲疑的問了一句。
武少春受厲鬼記憶影響,將手裡的袋子往他遞了過去
“給你買的一袋炒米。”武少春笑眯眯的道
“我記得你娘在世時,你年紀還小,家裡那一年收成好,有餘錢,也給你買過一回,你還很喜歡呢——”
……
溫暖的回憶到此為止。
之後是李大齙子上門。
武少春在與蒯滿周、林老八等人去緝拿李大齙子的時候,並不覺得此人恐怖,反倒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
可此時被困入郭父的回憶中,他想到李大齙子的名字,便情不自禁的顫抖個不停。
這樣一個可怕的存在對封門村的人來說是一個可怕的惡夢,他燒殺搶擄,無惡不作。
誰家辦紅白喪事,得先向他上禮,不然會惹怒土匪,進村劫掠。
李大齙子就是封門村一大惡霸,無人惹得起。
他一來就要四百錢,說是買郭家人的命,末了又想去搶灶台上放的炒米。
那一天,郭氏父子都為自己的兒子買了一袋炒米,一家人事後分食,隻剩了一碗,留給最小的孩子。
李大齙子一來就想將碗端走,懦弱了一輩子,從不敢與人爭鬥的郭父生平第一次大了膽子,要為自己的孫子留下那一碗炒米。
最終的結局不言而喻。
武少春目睹了郭父之死——不,準確的說他並非目睹了郭父之死,而是經曆了郭父之死。
那刀鋒砍在他的身上,劇痛鑽心。
這種痛感太過真實,隨著鋒利的刀口切入肉中,先是感覺到陰寒入骨,接著皮肉被撕裂,血液飆濺出,而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疼。
但武少春是經曆過厲鬼剝皮的幸存者,對於疼痛的忍耐非同一般人。
劇痛帶給他的不是令他想要逃避的昏厥感,反倒刺激著他的意識,往更真實的自己靠近。
與此同時,‘李大齙子’仿佛複生,砍了他後還不止,還掐壓著他的脖子,想將他壓進一旁沸騰的鍋裡。
‘轟隆隆。’灶膛內火光衝天,鍋中熱水沸騰。
可這一切帶給武少春的並非炙熱之感,而是沁入骨髓的寒意!
不能被‘李大齙子’按進鍋內。
他心裡想著。
隨著疼痛刺激,他的自我意識占據上風。
而另一邊,趙福生等人眼中看到的情況則是——
武少春在獻祭了那一碗‘柴灰’的同時,他的情況便變得怪異。
他眼裡的光彩暗淡了下去,身體佝僂,如同老者。
武少春的臉上突然浮現出大大小小的褐紅色印點,如同爆出的痘痘,他彎身挽柴,表情陰冷。
柴火塞入灶中的刹那,鬼火燃燒,鍋裡沸騰,鍋蓋不翼而飛,郭家隱匿的厲鬼從鍋中爬出,向武少春伸出了手來。
剛打下的門神烙印被激活。
紅光之下,將鍋裡爬出的厲鬼阻止。
被燙煮而死的鬼物一時間無法靠近武少春,但卻憑借武少春的獻祭之舉,將他拉入記憶的漩渦之中。
如果武少春自己的意誌無法抵抗厲鬼的記憶汙染,那麼縱使有門神可以護持他肉身不死,他的意識被厲鬼吞並,他剩下的也隻是行屍走肉而已。
“福生。”
蒯滿周看出情況危急,喊了一聲趙福生。
“不用急著出手。”
趙福生搖了搖頭,強行忍下心中的焦慮,裝出平靜自若的樣子
“這是屬於少春的課題,既是機遇,也是考核。”
如果隻憑借外物強大的助力插手,縱使他此時逃過一劫,興許能順利馭鬼,但沒有強大的自製力與堅毅的心性,最終隻能受厲鬼的本能玷汙,淪為鬼物的寄身載體。
鬼物虎視眈眈。
林老八等人大氣不敢喘,膽小的張老頭兒已經嚇得暈死過去。
不少村民大小便失禁,臭氣混淆於郭家的有些辣眼睛的臭味兒中。
沒有人敢出聲。
武少春意識到情況危急,必須自救。
他極力掙紮,求生意誌旺盛。
自我意識逐漸蘇醒,屬於郭父的記憶碎片受到了壓製。
關於‘武少春’自身的更多記憶複蘇,他想起了狗頭村,想起了母親之死,想起了他意識清醒時的痛徹心扉,也想起了趙福生給他的一個機會。
他曾怨恨厲鬼,厭惡橫行世間,胡亂殺人的鬼物,但趙福生的話卻又令他的思想意識得到了另一重啟發,讓他深思,讓他開始想更多、更深遠的一些事,不再愚昧。
“我要馭鬼!”他內心咆哮
“我要辦鬼案,要跟著大人。”
“我要馭鬼!”他大聲的喊。
實際上他的聲音細如蚊蠅,被淹沒在了那‘咕嚕嚕’的沸騰鍋爐中。
可是趙福生卻聽到了他的喊聲。
她眼睛一亮,緊抿的嘴唇微微上翹,露出淡淡的笑意。
隨著趙福生一笑,武少春在喊話之後,倏地睜開了眼睛!
此時這位曾經經曆鬼禍而不死的青年眼神堅毅。
他的半個身體不受控製的歪斜,以詭異的扭曲姿勢倒在了灶台之上。
在他腦袋的上方,則是已經揭開的鍋爐。
鍋內有大半鍋燒開的沸水,水呈黑紅色,帶著惡臭,仿佛昭示著他的結局。
一個臉龐糜爛脫皮的厲鬼半個身體蹲在鍋中,向他伸出了手來。
武少春的眼神堅定,他的手臂穿過門神的護持,與厲鬼潰爛變形的雙手相握。
“我要馭鬼!”
他再一次堅定的道。
武少春有意壓製了門神的力量,煞級厲鬼感應到高階大鬼的壓製感減弱,雙臂將他越纏越緊。
血紅的煞氣在武少春的後背閃爍,但他卻憑借意誌將門神的力量製約,而是半借鬼物力量,半自己蠕動著與厲鬼相靠近。
鬼將他纏住,把他拖往鍋中。
鍋內的‘沸水’瞬間淹沒他周身。
“啊!”
林老八發出控製不住的驚呼。
曹大宗也驚恐道
“大人,這位大人他——”
“鬼、鬼——”
強作鎮定圍觀到現在的村民們見到這一幕,終於有人心理防線崩不住了,白眼一翻,‘砰’聲暈死倒地。
“不用緊張。”
事實上此時的趙福生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雙手強行壓在大腿上,極力製止自己去插手這事兒。
“灶內早就冷卻,鍋爐內的沸水也是假的。”
這是屬於武少春的選擇,也是關係他未來人生的重要決擇靠近厲鬼,經曆它生前的經曆,感受它的痛苦,與它合二為一,借助它的力量,馭使它,讓它將來成為他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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