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光落在寵渡身上,從肩頭往前斜拉一線至鼓起的胸膛、往後劃過肩胛骨和半拉翹臀,烙下一道焦黑灼痕;並以人為界,整條符光斷作兩段劃破土麵侵入山體。
地上再添新縫,細一些,淺一些,與此前那道地隙橫斜交錯構成一個“叉”。
下起天驕弟子上至掌門老怪,——就連桃柏柏自個兒都有些愣神,此行三大宗門的所有人都為這一幕驚駭不已。
驚駭於桃柏柏一出手便如此狠辣。
驚駭於寵渡不閃不避、不防不守。
驚駭於寵渡竟單憑肉身硬抗下來。
“嘶……那紅皮猴子竟然煉體!”
“難怪跩得很。原來有此一身糙肉。”
“一幫沒出息的家夥。桃師兄何等人物,他都不慌你幾個急啥”
“若不當先想法破去那身防禦,桃大胡子短時奈何不得。”
“吃吾一拳。”桃柏柏怒極反笑抖手即射一符;符將至時刷的一下,桃柏柏消失在黑葫蘆上,旋即人符易位赫然出現在了寵渡跟前。
此時桃柏柏身泛五色符光,整條胳膊連手帶臂被裹在一個金黃拳套中,符意蒸騰似蘊藏著無堅不摧的力量,朝寵渡直到搗而來。
寵渡豈會慣著他隨手一拳轟了上去,——砰!但教那金黃拳套應聲破碎;凶猛的拳勁沿著臂膀侵伐全身,桃柏柏根本壓不住,滿臉錯愕中倒飛砸向驚龍槍,隨即被連續飛起一腳踢上半空。
可憐桃柏柏還不曾緩過來,又挨此猛踢,整個人身不由己打著旋兒飛起高空,一路“喔呀”叫著,隨即不偏不倚正落在神泉宗的墨黑葫蘆上。
這一來一回非常突然,就像桃柏柏從未下過葫蘆,先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錯覺,所以人群靜默了片刻才爆發出陣陣哄笑。
“桃大胡子。陰溝裡翻船了啵”
“快、快笑死老娘了。哈哈哈哈……”
“有一說一,那紅皮猴子的力氣是真的大啊。若無妥當之法破其肉身,最好不要去輕易招惹。”
“可眾所周知,煉體的功法本不多見,那紅皮猴子如何能把肉身修到這般田地”
“那又如何料他身板兒再硬,也抵不過柳師兄三尺青鋒。”
“卻不知‘柳三尺’會不會出手。”
“唉。桃師兄臉都丟到姥姥家了。”
“人如何了”
“不妨事不妨事。”桃柏柏被神泉弟子扶起,連連擺手示意,“我有五色符氣護體。他倆拳頭雖重,卻等閒傷我不得。待我伺機與他再戰。”
“好歹儘興了些。”連續自顧自地穿好都天神葬寶衣,側首乜眼把寵渡望了會兒,道:“沒記錯的話,之前你曾說我‘竟也禮佛’”
“師兄好記性。”
“這個‘也‘字兒有意思。”
“狗日的不許他人煉體也就罷了,莫非連佛經也如是”寵渡眼前閃過念奴兒那副炭黑嬌容,道:“西域本有佛宗,看佛經者何其多,加此一字也在情理之中。”
“不。有個人過了你的腦子。”
“師兄多慮了。”
“是誰”
“一名女子。”寵渡斟酌片刻,將念奴兒的形貌特征隱而不談,“不過人在萬妖山中,師兄若有興趣,不妨往山中走一趟。以師兄之能,當無懼其中艱險才是。”
“你不攔著”
“我隻怕有心無力。”
“師弟莫要謙虛。”連續手搭驚龍槍,陡然拔高聲調,“畢竟從此以後同儕之中,你僅在我連續一人之下。”
“猖狂。”桃柏柏並指罵道,“道法高下,豈是你兩個說了就算的!”
“連道友。你我也來會一會。”柳三青在烈火劍上起手一指,天地元氣在莫名感應下凝聚成三尺寬一柄磅礴氣劍自天而降。
連續順勢提杆斜撩一槍,龍吟聲中,將槍意搗碎三尺氣劍後猶自餘威不減,把眾人身下空穀中的雲山霧海一分為二。
“有趣。”柳三青嘴角輕揚,此刻不複病懨懨的神態,反而雙目清明氣勢如虹,渾似一柄出鞘利劍,與先前簡直判若兩人。
“無聊。”連續投槍入影。
“道友這便走了”
“你幾個是什麼東西,也配與我招呼!”連續頭也不回,全不將天上諸多天驕放在眼中,身形飄忽難定,話間已出了不器院地界,轉瞬無蹤。
“哼。那姓連的避而不戰有何可豪橫的不曉得的還真以為他同輩無敵了一樣。”
“這不還剩一個嘛”
“‘一人之下’的紅皮猴子”
“過家家鬨著玩兒你們也當真”
“先前雖然隻是試探出招,但他倆很輕易就化解了桃大胡子與柳師兄的手段,足見其實力還是不弱的。”
“反正我不認。”
“問過咱們明月師姐沒”
“點到即止如何與生死相搏相提並論想要做吾輩第一,先勝過三宗天驕再說。”
“大道子就這麼一走了之,那幫宵小必然要嚼舌根。”薛燦燦在連續身影中小心翼翼地說道,“要不要老奴回去封他幾個的嘴。”
“他們怎麼論,本道子根本不在意。”連續話音剛落,卻見前方奔來兩道熟悉人影,尚有段距離便聽當首之人道:“多海見過連師兄。”
“嗯……”
“戰況如何,”穆婉茹從旁探出腦袋來,“敢請連師兄賜教。”
“自己去看。”連續依就那副冷傲神色,見二人走遠,這才悄聲問道:“附近可還有外人”
“左右無人。”薛燦燦從連續影子中現身出來,垂手躬身立在一旁,“大道子可有吩咐”
“拿藥與我。”
“嗯!”
“疼……趕緊的。”連續坐在石頭上,齜牙咧嘴催促著,“枉你還是老怪。本道子如今還不是鐵打的。當真以為那拳頭落在身上沒感覺”
不言連續躲在無人角落裡療理瘀傷,卻說穆家兄妹風風火火趕赴不器院,百步開外便聽院中有一女子舌戰群修,原是甘十三妹駕獨角飛馬早一步到場,正與眾理論不可開交。
“還比比你個大頭鬼。”穆婉茹隨穆多海分立左右,將寵渡護在身後,叉腰並指罵道,“今日到此為止。不服的本姑奶奶接著。爾等休想再動他半根毫毛。”
“你又是何人”
“四宗宗主在此,如何輪到你一小輩發話”
“莫要以為騎著飛馬誰就怕了你。”
“不怕就下來打過。”十三妹道,“以多欺少還有臉了你們。”
“都散了。都散了。有本事宗門試煉裡見高低。”穆婉茹接過話頭,旋即望戚寶所在的位置吼,“一群死人哪。還不過來幫忙扶著!”
“喔喔喔……”魔黨九人唯唯諾諾一瘸一拐奔入院中,爭相為寵渡療傷。
“既然他三個都到了,怕是打不起來了。”宗文閱眼見乾戈難再,眼珠骨碌碌一轉,忙朝天上高聲言道:“宗主在上。此番爭鬥皆因獻寶魔黨倒賣丹典引發市價動蕩所致。還請宗主為我等主持公道。”
“口說無憑。”落雲子麵無波瀾,“爾等可有實據。”
“並無實據,但……”
“沒有證據你說個屁。”戚寶跳腳開罵,“猜要是管用,胖爺還說是你幾個得了便宜更賣乖,賊喊捉賊哩。”
“死胖子彆血口噴人。”
“胖爺噴隻噴牲口,幾時噴過人”
“死肥豬不積口德,下了地府當心被拔舌。”
“都給本座閉嘴。今日三宗在場,爾等還嫌不夠丟人”落雲子振聲吼道,“既無實據,此事便到此為止。但不器院今被損毀殆儘,不好再住人,需擇地重修。其中的費用由你幾個出。”
“宗主偏心。”
“在場有幾個沒出手的按理都有份兒賠償,何以全攤在我幾個頭上”
“對。連續起碼給一半。”
“我等不服。”
“你說句話。”落雲子看向寵渡。
其實在最初的謀劃中,寵渡料定落雲子必然下場,則否此事難以收場;但落雲子卻不會追究倒賣丹典之事,隻能無可奈何地妥協。
原因很簡單:值此妖人兩族決戰之際,四宗老祖仍舊下落不明,所以寵渡背後的那尊化神人仙於道門而言就顯得意義非凡,落雲子斷不會因為門眾幾串銀錢的得失而重責寵渡等人,——至少在妖人大戰分出勝負之前如此。
而落雲子將計就計,做了三手考量:一則榨出寵渡真正的底細;二則若“屠魔”成功,自己出來打圓場;三則若寵渡得勢,也教門下道眾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進而刺激眾人苦修備戰。
換言之,這近乎一場交易。
落雲子賣個人情。
寵渡拉人仙下水。
相較於落雲子一環套一環,寵渡則以不變應萬變。所以落雲子總有種千算萬算卻還是被人算計的錯覺,眼神中的意思便很些明顯了:本座不予追究,你小子也彆得寸進尺。
彼此心照不宣,寵渡笑道:“便依宗主之言,重修不器院所耗資費由弟子一肩承擔。”
“如此甚好。”落雲子撚須頷首,“不過,為免今後再有類似事件發生,今特立新規即刻頒行。”
新規之一:嚴禁結黨營私。
新規之二:凡投機漁利者沒收全部所得並逐出宗門。
後來很多很多年,新入門的弟子每每聽人提起昔日這場“屠魔”血戰乃至寵渡其人,入耳最多的一句感歎便是:那個男人……
那個力挑大半個宗門的男人。
那個與連續旗鼓相當的男人。
那個能將同輩修士摁在地上摩擦的男人。
那個憑一己之力迫使落雲子新立門規的男人。
此乃後話暫且不題。
現如今這個男人正被簇擁在垓心,一邊與眾魔徒忍痛療傷,一邊笑罵戚寶與金克木揉搓太狠,一邊聽著丹雲峰長老王山坐在蒲團上宣讀一份“召集令”。
卻說數月前因黑風老妖清空炎窟山中的熔漿致使地下失衡引發一場大地動,卻在淨妖後山穀裂之後驚現地火,值此備戰之際,正宜將那地火用來煉丹。
捯飭至今一應籌備已是完全,王山本也打算今日來不器院知會寵渡等人,不意趕上這場“屠魔”風波被落雲子傳音阻在道秧峰外,直至此刻落雲子率三宗人馬去了神照峰之後方才奉命現身。
然而任憑王山說得天花亂墜,仍自應者寥寥。
原是丹藥雖則重要,然而煉製丹藥的過程卻非料想中那般有趣,入門不難,勤能補拙熟能生巧而已;但想要精熟,除了幾許天賦之外,更需耐得住寂寞枯坐,所以曆來有誌於丹道的人並不多,這也是丹雲峰一脈弟子稀少的主要原因。
不過按落雲子的授意,或許為了避免試煉之前另起摩擦,“獻寶”十人眾是必然跑不脫的,次日便收拾停當各帶一身傷隨王山及丹雲峰弟子入後山山穀煉丹去了。
也就是在魔黨離開後的第二日,一條肉乎乎的暗金甲蟲頂著櫻桃大小的腦袋出現在不器院舊址廢墟上,——昔日那條嗜靈蟲王走走停停,曆經數月終於爬上了道秧峰。
不過……人呢!
循著冥冥之中的微妙感應,蟲王搖了搖腦袋:氣息怎在另一邊的山穀合著本王好不容易上來,露水都沒喝上一口,轉眼又得下去
遛著玩兒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