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
“是祖爺是祖爺沒錯。”
“祖爺沒死!”
“老祖宗真的還活著!”
兩百年時光,不論是“黑風老妖被山中火元煉化”這樣的傳言,還是血蝠王極力辟謠,都不過一麵之詞;而懾於黑風老妖往日的淫威,也沒有誰敢去炎窟山親身驗證。
所以,老妖生死成謎。
直至今夜,時值與血蝠王約定的破印之日,黑風老妖決定趁勢渡劫,故而不再刻意壓製修為,散出的妖息波及數千裡地界,借以向世人宣告存在。
傳言,不攻自破。
群妖,精神抖擻。
便是山中各部落的妖王、精怪,一早受血蝠王三番五次相邀破印,還猶疑觀望,但如今感受到那股恐怖靈壓,猶如吃下定心丸一般,終於決意前來助陣。
而當下,從火山口內響起的蒼老聲音,更如板上釘釘,進一步證實了黑風老妖還活著,所以對妖族而言,今晚一切都有了奔頭,一切都變得值得。
“小的參見祖爺。”
“我等見過前輩。”
群妖亢奮,尤其飛鼠山妖眾,紛紛跪地,朝著炎窟山行禮參拜,眼中淚光瑩瑩,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與此相比,落雲子四人麵色鐵青,不禁心頭打鼓:黑風老妖此前一直保持緘默,卻偏偏選在這時候開腔,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兩百年……這裡兩百年都沒有如此熱鬨過了。”山中傳出的聲音仿佛用兩塊石頭磨出來的一般,“蝠娃,若非你不時前來探望,隻怕祖爺連怎麼說話都忘了。”
“祖爺言重。”蝠王神色激動,“是我等無能,讓祖爺被受苦。等今夜過去,祖爺出山,我等再陪祖爺促膝而談。”
“爾等破印堅心,我已明了。”黑風道,“但這封印十分厲害,僅憑牟宗主寶鼎中的那隻血朱雀,是萬萬不夠的。”
“祖爺可有良策”
“可笑橫眉那幫老匹夫,這些年來東修西補,以為這樣便萬無一失了”黑風老妖冷笑兩聲,“殊不知造化莫測陰陽易轉,原本的破綻的確被抹去,卻另生出一個隱患。”
“到底如何,還請祖爺明示。”
“這破綻正在封印頂部中央,雖非大的紕漏,卻是此番唯一的契機。我已做了標記,爾等當可看到。”
“哼!”落雲子岔道,“有這點破綻又如何,真以為單憑那個叛賊就可破開封印簡直癡人說夢。”
“遙記當年封印時,你不過是個丹境的娃娃;如今竟也修出元嬰,這兩百年倒也不曾虛度。”黑風話鋒急轉,“不過,宗主氣度是有了,腦瓜子卻不怎麼好使。”
“你什麼意思”
“你以為今夜能用來破印的,”黑風哈哈大笑,“便隻有那朱雀”
“本座看不出爾等還有什麼手段可用。”
“你可彆忘了,今兒是什麼日子。”
“總歸不會是什麼好日子。”
“今夜,”黑風頓了頓,“可是老朽渡劫之日。”
落雲子心頭不由咯噔一跳,某個念頭呼之欲出,卻又似隔了一層窗戶紙,怎麼也捅不破。一乾妖王同樣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哼哼,一幫蠢物。”黑風老妖沒好氣,言下之意,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幾個居然還不明白,“瞅瞅天上……”
聞聽此言,不論妖族還是道門,所有人下意識地抬頭望天,但見雷雲滾滾,乍閃即逝的連片雷光猶如受驚的蛇群,漫天遊走亂竄。
忽而,彌漫的妖息彙作一股,衝天而起,將厚重的雲層捅出個大窟窿。緊接著,受其牽引,雲層溯源而下,攢聚似漩,狀若擎天之柱。
一道粗碩的雷光閃過,緊隨而至的一聲炸雷便似響在腦海中,終於震破了那層窗戶紙,令所有人猛然反應過來。
劫雷!
正是黑風老妖完全散出妖性,借此引動劫雷,用以轟擊封印。
“不好……”
“妙極、妙極。”
道門這邊暗呼糟糕,眾妖王卻是喜形於色。血蝠王恣意大笑,手指落雲子,道:“天時地利人和,誰也攔不住我家祖爺出山。你若自覺有此能耐,大可一試。”
誠如其言,今夜局麵,若隻有血靈鼎或者劫雷,絕對破不開封印;但如果兩種力量疊加起來,那可就得兩說了。
千算萬算竟忘了這一茬,落雲子被噎得一時接不上話,止不住心裡蹦出個念頭:要是黑風老妖趁勢而作,與牟臨川裡應外合兩麵夾擊,三種力量下,封印是否挺得住
好巧不巧,落雲子猜對了。
而外間破印的人,也聯想到此節。
如此一來,破印已勢所難免。
不幸中的萬幸,炎窟山的封印不但禁錮妖力,更封鎖了神識,因此黑風老妖無法以神念傳音將這個方法暗裡告知血蝠王,隻能公諸於眾。
否則,道門這邊根本無從反應。
所以,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陽謀。
不攔,那就等著印破。
想攔,隻管放馬過來。
好歹貴為一宗之主經年,最起碼的智計與鎮定還是不缺的,待最初的驚慌被強製壓下,轉念間,落雲子已覓得那一線生機。
天雷難擋。
黑風老妖在封印裡,誰也夠不著。
因此,隻能破掉外間的血朱雀,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牟臨川隨心所欲地催動血靈鼎。
此刻,牟臨川盤坐在地,抬手望胸口一拍一拉,將心血凝聚成團射入血靈鼎中,開啟了對血靈鼎的祭煉。
而黑風老妖那邊,也已開始渡劫。
循著妖氣的來源,一道道碩大的匹練自九霄墜落,不斷轟擊著封印,蕩起圈圈漣漪。
按說妖族渡劫,劫雷是最為嚴峻的考驗。但此刻,原本為了禁錮的封印,卻成為天然的屏障,過濾掉大部分的雷力,讓身在其中的黑風老妖有恃無恐。
當真造化渺渺禍福難測,要阻止黑風老妖破印出山,留給道門的時間,顯然不多了。
“三位道友,而今情勢危急,已不容半分留手。”落雲子以念傳音,“要麼斬人,要麼毀鼎,務必全力。”
回千朵、方榮芝及沈道富各自應了一聲,攜萬鈞之勢俯衝而下,直奔血靈鼎。蝠王見狀,聲如洪鐘,喝道:“各位兄弟姐妹、小的們,隨本座護法。”
“謔——謔——謔——”
地麵上,妖兵妖將嚴陣以待。
蝠王話音未落時,錢鼠王、青獅與穿山甲已然動了,成功截住回千朵等人。與此同時,血靈鼎方向上,小姑娘、老者與青年書生撤到地麵,頂替三位妖王,趕去為牟臨川護法。
誰也沒料到,便在這轉瞬即逝的交接空當裡,異變陡生。
“腳下……”
那青年書生驚喝間單腳點地,借力一旋,扭身躍起;前後腳的工夫,便見一道柔軟的白光躥出地麵,朝自家腳腕卷來。
要說這書生,卻非禽獸之類的妖物,乃山中一株柳木機緣巧合下修煉成形,還屬精怪一類,本自紮根於大地,故而對地下的動靜,天然就有著超乎尋常的洞察。
柳精一早捕捉到地麵下的異樣,此刻先一步避開,不曾被柔軟的白光卷住。
而那小姑娘,本是玉兔化形,雖然察覺得晚,卻勝在反應夠快,加之極擅縱躍,身法也是靈活,同樣擺脫了柔光的糾纏。
與此相較,那佝僂老者實在有些慘不忍睹,被白光卷在腰部,上下左右地甩動,不斷地被拍在地麵上,摔得砰砰作響。
“白靈寨的臭狐狸!”老者哇哇大叫著,“還躲什麼,有種出來啊老夫都聞著你身上那股子騷——啊呀——”
兔妖挑眉細看,果然見那並非什麼白光,而是一條雪白柔軟的尾巴,——狐狸尾巴,不疾不徐地道:“喲,白姐姐終於來啦”
與此同時,柳精卻似預感到什麼,一邊提防狐尾再度來襲,一邊看準了牟臨川的方位,伸指點在了地上。
妖元自指尖瘋狂傾瀉,經由地麵飛速傳導,瞬間覆蓋了以牟臨川為中心、方圓一裡範圍。
但聽“哢哢”聲響,土層受到妖力的強烈擠壓,彼此間的空隙被抹去,不斷夯實,從肉眼看不穿的地下蔓延至地表,宛如結冰般凝結成一整塊,變得比石頭還硬。
砰!
砰砰!!
不絕於耳的爆裂聲中,十幾條狐尾紮不穿土塊,被柳精的妖力迫出地麵,淩空一扭,鞭子一般朝牟臨川抽了過去。
柳精並指一揚,土層中的斷枝受妖力滋養,紛紛破土而出,變作大腿粗細的藤條,似蛇舞般亂掃一通,將狐尾悉數打散,護得牟臨川周全。
趁此時候,玉兔甩起長腿將狐尾踢得稀碎;至於佝僂老者,本是蠍子成精,抬手比劃兩下,虛空一隻黑鉗落下,將狐尾一剪兩斷。
狐尾儘數被廢,卻不見任何血肉飛灑,隻十幾根白毛飄零,原是那尾巴不過是以毫毛為媒、借妖力催化得來的,並非真尾。
林間一隅,兩道人影浮風而現。
這來的非是彆人,打頭的素衣美婦,正是白靈寨的九尾白狐;而緊隨其後的獨眼道人,身著灰衣,自然便是羽化成人的老狼了。
“多日不見,”姥姥冷目望了望二妖一怪,“你幾個功力倒是長進了。”
黑蠍子桀桀笑道:“跟你的騷勁兒比起來,我等不值一提。”玉兔也笑意淺淺,“還以為白姐姐不來了呢。”柳精不曾搭話,隻警惕地盯著彆處,似預感到某種危險。
果不其然,自林間又飄出一道人影。
“雉山君何敢”黑蠍扯聲喝問,“你一向清修,何苦也來蹚這一趟渾水難道就不怕黑風前輩事後的懲罰麼”
“那老貨能出來再說吧。”雉雞精一臉凝重,轉而望著虛空高聲喊話,“穿山兄,說好的共進退,你幾時也投靠了黑風族那幫狼子野心的家夥”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老狼耳聞“狼子野心”四字,登時沒好氣。隻不過鑒於而今事態,免不得各方聯手,一時也不好發火,老狼小意白了雉雞精一眼,不曾發話。
反倒是半空中,穿山甲憑借蠻橫的肉身,一拳震退沈道富,趁此空當回了個話,道:“蝠王助我化形,我不過還個人情罷了。”
“哼,好個知恩圖報,你——”
“就是嘛,”黑蠍子不等雉雞精說完,“你我同為妖族,本應聯手抗衡道門。今夜黑風前輩出山,爾等不來幫忙也就算了,還這般橫加阻攔,豈非助紂為虐”
“助紂為虐!”雉雞精嗤笑道,“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黑風昔年的作為,你幾個這麼快就忘了若再出山,必定血雨腥風。彼時山裡山外,兩百年平靜一夕破儘,到底誰在為虐!”
“白姐姐,小妹倒是有些疑惑。”兔精岔開話題,“等黑風前輩出來時再動手,豈不時機更好為何此時就等不及了”
言下之意,妖族渡劫前後,修為必定暴跌,強如黑風老妖,即便是飛升,其修為少說也要回落至丹境,彼時才是絕佳的出手時機。
說起來也是無奈,原本姥姥、老狼與雉雞精早就到了炎窟山,料定落雲子等然必定到場阻止破印,所以隻是隱匿形跡靜觀其變。
誰承想,血蝠王竟暗裡聚集了如此強大的陣容,穩壓道門一頭;趕上黑風渡劫,破印一事就此出現莫大的變數。
此等局麵下,已不宜袖手旁觀。
倒不是說加上自己三名羽化級妖王後,就一定能扭轉局麵,但好歹要搏一搏。
能阻止破印固然最好;就算攔不住,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因為如果現在攔不住血蝠王,等老妖出來,就更鬥不過黑風一脈了。
“小兔子,”老狼陰惻惻地笑著,“你說是為什麼哩”
兔子本就是狼族的口糧,故而對狼有著天然的恐懼。那兔妖一瞅老狼臉上的表情,忍不住打個激靈,說話頓有些結巴,“我、我在問白姐姐,你你你不要過來。”
“三位同道,”落雲子終於尋機插上了話,一時聲震四野,“既然都不願黑風出來,不如聯手做他一場,如何”
“臭匹夫,誰跟你同道”
“哈哈哈哈,這算是堂堂淨妖宗宗主在求本王”
素知落雲子心思太深,姥姥向來不喜,此刻更不屑與之搭話,倒是老狼與雉雞精尤為憤慨,幾乎異口同聲地將落雲子奚落了兩句。
話雖如此,但是個人也能看出,當下若不聯手,是決計攔不住的。隻落雲子好言相邀,吃了癟卻不好發作,氣得嘴角直抽抽。
“彆扯那些沒用的。”蠍妖喝道,“能文爭何須武鬥咱們憑本事說話。”
“當心林子裡。”一直沉默寡言的柳精,冷不丁地開口,雙眼片刻不離地掃視著山林,仿佛其中潛藏著什麼可怕的存在。
“怎麼,”蠍妖回應道,“還有”
“有股氣,很淡,”樹精小意點了點頭,“我無法鎖定其具體位置。“
“很強”
“很強。”
“不對啊,除了那些一心修持的死腦筋,山裡頭排得上號的差不多都到了,莫非……是桃穀裡的那五個醜物”蠍妖忽而想到什麼,話鋒急轉,“是人是妖”
“人。”
“人!這可難辦了……”
“他自己不現身,我也沒法迫他出來。”柳精又以神念叮囑守護血靈鼎的四妖,“林間還有人,多留意自家後背。”
“有趣,這娃娃竟能感應到我”一道人影隱沒在林間的黑暗裡,遠望著柳精嘖嘖稱歎,轉而重新將目光落在那抹妖嬈的白影上,眼中柔情似水,“小狐狸啊小狐狸……”
姥姥這邊似有所察,猛然回首,卻又失了先前的那種莫名玄感,卻聽一旁老狼開口,“寨主……”姥姥應道:“你也察覺到了“
“嗯,還有人。”
“來者敵友難料,你切勿大意。”
“寨主也小心。”老狼應承著,心中卻想:“也不知胡先生是否到了……若來的人是他,興許今夜局麵尚有轉機。”
話間,一圈木刺自四麵八方射來,紮起滿林子的塵煙。姥姥與老狼搶先遁開,分頭望牟臨川衝鋒。這邊二妖也錯身掠起,各自迎擊,僅留下柳精護法。
尤其那兔妖,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隻能硬著頭皮上,卻因心中的懼意,總不免掣肘,一時間無法全力應戰,落了個下風。
“惡狼休得猖狂。”半空上看護血靈鼎的金雕王看不下去,身形一晃已然追將過去,“玉兔妹子,我來助你拿下此賊。”
狼自然是怕雕的,戰局逐漸反轉。
不過,最可憐兔妖,麵對老狼,本就受天性壓製,而今又來隻雕,——此二位可都是吃兔子的主兒啊,真個愁煞人也。
縱然金雕王是站在自己這邊的,但被兩類天敵環繞,玉兔又是個小女娃娃,心頭如何不怵把一身本事僅使出五成來,與雕王聯手之下也不過跟老狼鬥了個旗鼓相當。
同時動作的不止金雕王,本來護鼎的豬妖也引開了雉雞精。此外,紅角犀牛也下地來,與柳精分前後立定,護持牟臨川煉化血靈鼎。
目力所及,混戰驟起。
落雲子戰住了血蝙蝠。
回千朵戰住了錢鼠王。
方榮芝戰住了青獅。
沈道富戰住了穿山甲。
姥姥戰住了黑蠍子。
老狼戰住了玉兔與金雕。
雉雞精戰住了豬妖。
包括牟臨川在內,場間明麵上攏共十九位羽化妖王與元嬰老怪,其中十五位參戰,比兩百年前封印黑風老妖時的陣仗還大,說是“神仙打架”也毫不為過。
寶光電光火光,連綿交錯。
炸聲風聲雷聲,聲聲不絕。
天上林間地下,遁影閃爍。
爆裂的刀光劍影與天地元氣飛射四散,令地麵上不少妖兵遭罪,被分解成肉塊乃至肉沫。而存活下來的,紛紛閃避,恐受池魚之殃。
而未曾參戰的三位妖王,同樣無法完全置身事外。二妖護法,一妖守鼎,時刻提防著散落下來的寶光,一心護法。
外圍的廝殺,宛如一場猛烈的風暴,圍繞著一個中心,——牟臨川與血靈鼎,守印的千方百計近身,破印的一心將戰圈拉遠,如此糾纏,勢成水火。
但在修為相差不多的情況下,一時間誰也奈何不得彼此,等閒不得脫身。這般兩相僵持,隻讓破印一方撿了大便宜。
畢竟並非進行完全的血煉,無需反複溫養,眾妖王爭取的這點時間,已足夠完成祭煉了,但聽盤坐在地的牟臨川起聲暴喝。
“嗬——”
便見原本滴溜溜急轉的血靈鼎轟然一震,仿佛破開了什麼桎梏一般,血煞之氣噴湧而出席卷四野,與天穹之上的劫雲高低相襯,輝映爭奇。
說起這血靈鼎,實可謂殺器。
自叛出淨妖宗後,牟臨川苦耗百年時光將施加在鼎上的所有禁製儘數抹除,此後數十年,也不過勉強煉化了六七成,使之成為可用之寶;時至今日,情勢所迫下,輔以血煉之法,方才將其完全掌控。
冥冥之中,一股水溶交融的玄妙感應充盈心間,牟臨川眼綻精光,全力朝鼎內灌注著靈力,做最後的衝刺;同時望炎窟山的方向,聲振八方,“黑風道友……請準備。”
似是回應,從山口處爆散出更為濃烈的妖氣,漆黑如墨,凝為實柱,宛如火山噴發般直乾雲霄,令原本轟擊封印的雷電詭異地消散了。
有感於此,鬥戰雙方不約而同罷手。尤其道門這邊,落雲子四人尋機遁開,想重新評估一下當前形勢,再做打算。
原本焦灼的戰局,出現了暫時的緩和。
“這……”
“怎麼回事
“雷劫散了麼”
“祖爺呢,渡劫失敗了!”
對當前的景象,低境者不明所以,但對於場間一乾高境界的修行者來說,卻是不言而喻的。
看看那閃爍不斷的電光,聽聽那連綿不絕的悶雷,瞧瞧那愈發厚重螺旋劫雲……哪裡會是什麼好兆頭
更為狂暴的劫雷,正在醞釀著,卻始終不曾落下來,明顯是黑風老妖刻意控製氣息,達到了某種平衡,隻等牟臨川完成祭煉,一舉引雷破印。
這一刻,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劫雲上。黑風一脈無不大喜過望,護法三妖王更是因此恍神,一直緊繃的心弦出現了片刻的鬆動。
恰在這當口,林間的黑暗中,空氣出現一陣細微的波動。
“不好……”柳精感應敏銳,頓覺到危機驟臨,忙掐法訣,怎料來人更快,自己法印將成未成時,一根繚繞著怪異符紋的玉指在瞳孔中極速放大。
——啪。
一聲輕響,指頭落抵眉心,符紋隨即鑽入泥丸宮,束縛原靈。柳精一顫,頓如石化般動也不動,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被從內而外顯化的符紋包裹起來。
“封印!”柳精暗呼不好,在意識模糊前,隻聽到幾乎同時想起的兩個人聲,隨即便陷入無邊的沉寂之中,對此後發生的事再不知曉。
“得罪了,勞煩道友小歇片刻。”
“卑鄙。”
來人一擊得手,並未就此耽擱,說話的工夫,頓腳一閃,直本牟臨川,迎麵突現一道氣牆。
道人揮袖,牆塌了。
又碰上個壯實的身影,道人起手拍了上去。
砰!!!
原是側邊的紅角犀牛反應過來,料定那氣牆擋不住,也來不及有其他動作,隻仗著皮糙肉厚,閃身將牟臨川護在身後,硬生生了受此一掌。
“竟穿透老牛的這身糙肉好雄渾的真元。”犀牛暗駭,壓不住大口鮮血噴落身前,道:“就便是藏起來的那人牛爺爺最是看不慣這等偷雞摸狗,有本事正經乾一場。”
受到反震之力,一白袍道人被迫顯形,麵巾遮臉,眼角帶笑,“道友言重了,某人若真的有心下殺手,怎會隻是封印而已不過感念你我修行不易罷了。”
“聽你這意思,是舍不得下殺手”
“封印不破即可。”
“呸,好強詞奪理。”牛妖啐出一口血沫子,“明明是偷襲,還說得如此堂而皇之。”
“某人能力有限。”
“你哪條道兒上的,報上名來”
“天地蜉蝣,不提也罷。”
“我道為何蒙臉,原來果真見不得人。”
“激將無用。”
“那就扯點有用的。”牛王哼哧兩聲,“可敢與爺爺大戰三百回合”
“請賜教。”
話音剛落,半空上傳來一聲吼,——“老牛,我來也。”原是守護血靈鼎的最後一名妖王,千年老鱉精,也往這邊趕,還在半路就叫嚷開來。
“你這憨鱉,”牛王卻數落道,“不好好守鼎下來作甚”
“你有傷不便,咱倆速戰速決。”
“都走了誰來護法”
“本王自有計較,”血蝠王催功傳聲插了一句,“且牟道友那邊也快了,一旦成事便有能力自保,你兩個儘管去。”
沒了後顧之憂,牛王誓要找回場子,聯手老鱉戰住了白袍道人,將人逼離場間,往高處飛去。與此相反,血蝠王卻飛抵低空,振臂高呼:“小的們,起陣。”
“謔——謔——”
原本躲藏的妖兵妖將們紛紛現身,山呼海嘯般聚攏,將牟臨川圍在垓心,按照某種既定的軌跡運轉走位,分分合合間,透出一股玄妙的波動。
這樣的動靜,自然逃不過天上一乾妖王、老怪的法眼。
“會是胡先生麼……”老狼趁隙止住腿上的血口,服下半粒丹藥,看著腳下不斷碰撞的三團閃光,又循著感應,望了望那道麗影。
遠處,姥姥懸停在空,同樣眸光爍爍,眼也不眨地盯著這最後出現的蒙麵道人,卻無奈其靈息頗為詭異,似經過刻意的偽裝,令人一時難以判彆其來曆。
而道門這邊的關注點,又不一樣。
“結界!萬不可叫他成功。”落雲子眉梢微挑,當即甩動長袖,把風花雪月圖祭起半空,刹那間將晦暗的天地照得一片通明。
怎料寶圖堪堪變出本相,血蝠王伸手一指,那卷軸受兩種無形之力的反向作用,驟然一僵,懸在半空直打顫。
正值罷鬥,兩邊見狀,紛紛抬手指向風花雪月圖,暗自角力。
然而,守印一方僅有七人,對上破印的八名妖王,數量上吃虧,寶圖終究不得展開,被落雲子無奈地收回手裡。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落雲子與回千朵三人神念傳音說過,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末了問道:“老三位以為如何”
“少了妖王護法,隻有妖陣的話,或可行。”
“想來那位蒙麵道友也作此考量,這才現身纏住二妖,剩下的還要看我四宗的手段。”
“當下隻能寄望於此了……大戰難免,正好可叫這些少不經事的娃娃先練練手。”
“不過要把握時機,且最好同時動手,切忌離地麵太遠,免得被一乾妖孽有隙可乘,提前破壞。”
“既如此,各自見機行事。”
簡言議定,四宗主各奔地麵。
在場的都是老成精的角色,雖不知究竟如何,卻不難看出四人另有所謀。
但不論何種手段,萬變不離其宗,最終的目的還是打斷牟臨川施法,血蝠王看明此節,不亂陣腳,為求穩妥,急喝:“小兔子,你也下來護法。”
兔妖聞言欲作,卻被老狼閃身截住,“哪裡走!”金雕王氣得哇哇大叫,“獨眼狼莫要欺人太甚。”
“姑奶奶手下的人,幾時輪到你這鳥人教訓”姥姥開了“狐媚之眼”,橫插一腳,引得此前對戰的黑蠍子也趕來助陣。
不由分說,五妖已戰作一團。
好在姥姥與老狼同為白靈寨當家,憑借多年養成的默契,彼此配合無間,雖是二打三的局麵,卻非但不落下風,反而穩壓對麵三妖王一頭。
經過短暫調息,各方皆有恢複,重燃鬥誌,自不可能閒著。不過,具體的對戰兩方與此前又稍有不同。
便如雉雞精與穿山甲,亦敵亦友,以前切磋不過點到即止,而今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生出嫌隙,下手不免帶著幾分真火。
其餘各處大同小異,就近攔截,捉對廝殺。
落雲子依舊對上血蝠王。
回千朵對上青獅。
方榮芝對上錢鼠王。
沈道富對上豬妖。
不過,四宗主占了先機,當下已抵近地麵,纏鬥的過程中伺機出手,在差不多同一時刻,落雲子兩張、其餘三人各一張,將符紙射了出去。
攏共五符,落在空地上化開,頓時符光大盛,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上,先後出現大小各異的光圈,血蝠王見之蹙眉,“壞事了……”
而在此之前,涼城境內,因黑霧妖性引發的騷亂,在道門介入後,得以迅速平息,諸般善後事宜,交由城中的世俗勢力處理,也已足可應對。
寬廣的南牆上,刻下一個巨大的圓圈。之前參與救援的宗門弟子與散修陸續回歸,圍聚於圈外。因為圈內,站著等待召喚的各宗丹境強者。
機會難得,眾人七嘴八舌,或是請教修行過程中遇見的困惑;或是討論涼城眼下的形勢;或隻是純粹想混個臉熟,方便以後能更順利地拜入宗門……
除了淨妖宗,對一乾小門小派而言,此不外擴大影響的良機,所以各家長老也表露出前所未有的熱情,有問必答,答則必細。
寵渡可謂近水樓台先得月,為防金烏山穀耍陰招,之前就被王山一路護著,此刻擠在最裡麵的圈層,占儘了各種便利,關於自家身上的幾個秘密,——比如奪舍與妖化,巧言問詢之下,也有了些許眉目。
順帶著,金克木與趙洪友也沾了光,仿佛貼身小弟一般緊隨寵渡左右,借機解了不少疑惑。
此二人雖則對立,卻完全出於南北兩派的公利,畢竟被手底下那麼多人架著;但真要說起來,兩人非但無甚私仇,反因往日的爭鬥,漸漸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彼此還是頗為欣賞的。
如今因為寵渡,關係較以前有所緩和,隱有身處同一陣營的架勢,二人不時對望的眼神中很有“你懂我懂”的意味,仿佛能對話。
“我就說跟著這老弟有肉吃嘛,怎麼樣”
“放屁,明明我先說的。”
“管誰說的,跟緊就是了。”
“對對對……”
當然,這一切絕非憑空得來的。
要不是平息騷亂時的絕佳表現,就算有穆清夫婦的情麵在,想來王山也隻以為寵渡雖則品性不錯卻稍顯平庸,斷不至於有眼下這般賞識的態度。
“時也命也,”王山暗歎,“而今形勢,若將你收入門下,怕是反而害了你……一切待此事揭過再說吧。”
至於更外圍的散修,因為擠不進去,議論的焦點自然又有所不同。
“這都多久了,怎還不見動靜”
“可千萬彆出什麼岔子。”
“烏鴉嘴,不曉得可彆亂說。”
“宗主大人與長老們自有謀劃。”
“就是咯,我等按吩咐,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就好。”
“唉,宗主那邊仍舊沒有消息……”何侍勞身在垓心,也是乾著急,將目光從天邊移到手中的符紙,“莫非真出了什麼變故”
正想著,符紙猛然大亮,何侍勞眉眼一挑,“來了!”轉而將符紙拍在地上,運功高呼道:“傳送陣啟,爾等速速退避。”
符紙化出光柱,柱底與地麵上的圓圈等大,將幾十名丹境強者罩在其中。
寵渡躬身一拜,“前輩此去當心。”王山笑道:“你也一樣,雖然遠離戰局,卻也彆大意了。”寵渡道:“有勞前輩掛心,晚輩定當警醒。”
說時遲那時快,符光眼見著亮至鼎盛。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看見了那道光柱,所有人都知曉此行之艱險,不論平日品行與作為如何,不論當下真心還是假意,莫不麵帶悲壯,齊刷刷躬身作揖。
涼城內外,回蕩起高亢的呼喝。
“我等恭送前輩。”
“祝各位大人凱旋歸來。”
類似的一幕,正在各處上演著。
東邊的淨妖山,西邊的煉器閣,南邊的藥香穀,北邊的神泉宗,都閃耀著大型傳送陣的榮光。
因為各家都有護山大陣,等閒難破,倒是不懼妖族另行攻伐,所以除了必要的留守力量,四宗共計五千弟子儘數出動,奔赴炎窟山。
此刻,涼城南牆上,陣內的人影開始模糊,透明,顯見傳送已在須臾之間。
卻在此時,四方人群突起騷亂,寵渡正要回首細看,萬不料一隻“黑手”悄然落在了自家後背上,隨即一股巨力傳來。
詭異的是,貌似那偷襲之人早知寵渡下盤紮實,這一掌著實力道非凡,令人身不由己騰空而起。
“他媽的……”饒是往常淡定慣了,寵渡也不免爆了句粗口,千鈞一發間,順勢飛撲,魚躍一般衝進了傳送陣的光柱之內。
此舉,亦是無奈。
須知傳送陣的本質是空間挪移,在完成傳送的一刹那,陣法邊界——隻限於邊界——會生出恐怖的切割效果,其威力最低也堪比化神或飛升級彆的法寶。
便如方才,正值最後一刻,又是有進無退的局麵,若再有半點猶豫,而非當機立斷衝入陣中,寵渡免不得要被光柱攔腰截作兩段。
說時遲那時快,寵渡就地一滾穩住身形,急忙扯身顧望,卻哪裡還看得斟酌滿眼儘是扭曲的人影,伴隨著一陣輕微的暈眩,下意識緊閉雙眸,待睜眼再瞅時,已是彆樣光景了。
而眼下的南牆上,因為光柱一開始遮住了視線,其他方向上的人未見此事;等到最後的陣光消逝,卻見一抹奇景。
一排排瞪眼,大如銅鈴。
一張張圓嘴,能塞雞蛋。
一茬茬下巴,長得觸地。
“對麵咋回事兒,怎都是一副見鬼的表情”
“聽說……有人‘跳陣’了。”
“跳河大爺知道,‘跳陣’什麼玩意兒”
“呃……就是有人跳陣法裡去了。”
“哈!”
也怪不得人家誤會,寵渡那動作,可不就像自己蹦進去的以訛傳訛下,“銅鈴眼”又瞪了幾雙,“雞蛋嘴”又多了幾張,“觸地頜”又生了幾茬。
“這都敢跳有種。”
“我看是活夠了。”
“看時機,還是最後一刻才跳的,這是怕跳早了,咱們會攔他”
“誰,進去的是誰”
“一身紅皮……”
“莫非是寵渡”
“嗯又是‘小龍蝦’!”
群情再次炸鍋。
“真要是他,也就沒什麼大驚小怪了。也就他,才有勇氣說出那樣話來。”
“什麼話”
“‘他媽的……拚了’”
“看樣子,也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抱定死誌了。”
“廢話,不然那一身真本事怎麼來你以為三腳貓功夫瞎比劃呢人家都是拿命換的。”
“實戰的確是快速提升實力的不二法門,之前聽說他的事,我還疑他使了些下作手段,如今細想,不服不行啊。”
“早知道我也跳陣過去看看,反正有長老與宗主大人在,局麵興許沒咱們想的那麼糟糕。”
“做夢呢鬥法瞬息萬變,誰有工夫搭理你我這等嘍囉有功還罷了,若是扯後腿,必然惹人嫌。我可沒這魄力,想死你自己去。”
“這麼說,他此去禍福難料咯”
“唉,涼城最有價值散修,怕是就此隕落了。”
“這寵道友還真是出人意表。”金克木嘖嘖稱奇,“老趙,你怎麼看”
“我我他媽能怎麼看”趙洪友本以為傍上一座大靠山,孰料轉瞬即成空,不免有些窩火,“我在這裡陪你站著看,成了吧”
“陣法既散,離得又遠,即便用上神行符,等我倆趕過去,那邊怕是都打道回府了。”金克木倒不生氣,“而今也隻能祈禱他全身而退。”
“唯有如此了……”
“你說他為啥不帶上咱倆呢”
“興許還是生分吧。”
“不論如何,若他能安然回來,你我還要多與他親近才是。”金克木蹙眉喃喃,“我總有種直覺,跟著他的話,日後會有更大的機緣。”
“你我拳腳難見高低,”趙洪友終於笑了,“不妨在此事上分個高下。”
“我還怕你不成”
二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嘁”了一聲,彆過臉去抿嘴偷笑。而其他獵妖客,各懷心思,同樣望著天邊忽閃的雷光,不斷悄議著。
有的人,唏噓不已。
有的人,感佩良多。
有的人,暗自祈禱。
有的人,渴盼奇跡。
有的人,幸災樂禍。
……
其間最為得意的,當屬將人推出去的那隻“黑手”了。
“這回看你死不死。”司徒奮先前命人挑起騷亂,趁眾人分神的當口突施暗手,自信無人察覺,此刻麵上雖也作惋惜之色,心頭卻是冷笑連連。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司徒奮怎麼也未料到,寵渡最後真的回來了;尤其他所起的作用被參戰弟子從淨妖山上傳開後,“涼城最有價值散修”的名頭,更為響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