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彆姬》的慶功宴,在電影局偌大的會議廳裡舉辦。
桌上,擺滿了花生、瓜子、紅棗、核桃等乾果糖果。
工作人員挨個給出席的每個領導和嘉賓倒上熱水,輪到方言時,他特意往杯子裡加了紅棗枸杞。
從剛才到現在,龔樰、章藝謀、張國榕等人一一發言,從導演、拍攝、表演等不同的角度來交流《霸王彆姬》製作的經驗和心得,同時也分享了此次戛納電影節的所見所聞,特彆是獲獎的經曆。
會上,參會的媒體記者、電影評論家、理論家認真地提問著。
全國大大小小的製片廠代表們,也偶爾會有人突然打斷,問出自己想要問出的問題。
當目光劃過正昂著下巴的吳天名時,或多或少地都帶著幾分羨慕嫉妒恨。
西影廠在今年算是大出風頭,年初獲得柏林金熊獎的《紅高粱》,以及現在得到戛納金棕櫚的《霸王彆姬》,都有西影廠的大力投資和鼎力支持,可以說在國內國外都掙足了裡子和麵子。
毫不誇張地說,如今的西影廠已經坐上了華夏電影行業的頭一把交椅。
像桂影廠、瀟湘廠、珠江廠這樣的小廠,自然幻想著能有像西影廠的那一天,而像長影廠、西影廠這樣的老牌製片廠,與其說是不甘心,倒不如是不服氣,都想著如何能夠超過西影廠!
方言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一言不發,靜靜地品著茶。
就在此時,滕進賢忽然湊了過來,低聲問道:
“岩子,你剛才講的挺好的,怎麼不多說幾句?”
“《霸王彆姬》的成功,全靠大家的努力和付出,這份榮光我怎麼能一個人獨享呢。”
方言笑了笑,“該讓主創團隊多說一說,特彆是工作在第一線的幕後同誌們。”
這一番漂亮話,讓廣電、文化、宣傳等部門的領導都流露出讚賞欣慰之色。
滕進賢和艾部長對視了眼,心領神會,而後更壓低聲音道:
“部裡和局裡正在考慮,在年底之前召開一場‘華夏當代娛樂片研討會’,召集電影業界人士共同探討娛樂片的未來、商業化的變革,以及所帶來的正負兩麵的影響,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參加?”
“我看我就不必了吧。”
方言以自己事多為由,委宛拒絕,遠的暫且不說,就說這屆世界科幻大會即將在蓉城召開。
“這個會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你啊,你可是電影領域的行家,而且是第一個倡導娛樂片、提倡電影商業化、市場化的的人,這個時候,就需要你這樣的人,多為娛樂片的發展獻計獻策。”
滕進賢語氣裡充滿著幾分期待。
“滕局這是把我架起來啊。”
方言總覺得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事實上,也確實如他所料,滕進賢老老實實地交了底。
伴隨著電視在全國普及,全國觀影人次平均以每年10億,逐年遞減,去年更是銳減了52億。
老百姓們都去看電視了,沒多少人願意看電影了,上至製片廠,下至電影院,都在持續虧損。
於是乎,為了保持盈利,電影票甚至迎來了50年來第一次漲價,從三毛五元漲到了一塊錢。
但越是這麼漲價,看電影的人次就越是下跌,全國各地已經有不少的電影院開不下去,彆說拷貝錢收不回來,就連員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不得不暫時地改成歌舞廳,或者乾脆承包給個人開錄像廳。
“至於電影廠的情況就更糟糕了,不瞞你說,沒有一家不負債,沒有一家不欠款的。”
滕進賢歎了口長長的氣。
“都已經這麼嚴重了?”
方言大為意外。
“是啊。”
滕進賢不禁搖頭,彆看西影廠現在風頭無限,其實已經負債超過了2000萬。
這可是80年代的2000萬rb,就連拿出《紅高粱》、《霸王彆姬》這樣的西影廠都已經虧損到這種地步,更何況全國其它的製片廠,因為前些年不計成本的貸款拍片,虧損的窟窿就更多更大了。
甚至已經快到了,銀行已經不願意借錢給製片廠拍電影了。
“不對吧,娛樂片我在兩三年前就在倡導,很多電影廠也投拍了不少娛樂片。”
方言皺了皺眉,“難道這些娛樂片沒掙到錢?”
“那倒不是,隻是不少電影廠把這方麵的盈利,大部分用於其它故事片、藝術片當中。”
滕進賢露出尷尬的笑容。
方言咋舌不已,敢情是全國的電影大哥們拍文藝片拍爽了,自詡讓華夏電影的藝術往前邁了一大步,但全然不顧商業方麵的的盈虧,結果就是硬生生地造成華夏電影行業從上到下,倒退了一大步。
“所以業內有一個呼聲很好,那就是‘該讓商業娛樂片變成製片廠影片生產數量上的主體’。”
滕進賢說,這種論調再次引發關於娛樂片的大討論,所以局裡才要召開“當代娛樂片研討會”。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場研討會我去了好像也沒有用。”
方言聳了聳肩,“該說的,這兩年我在座談會、采訪還有我寫的文章上都已經說了。”
滕進賢說,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紅高粱》和《霸王彆姬》上。
“這不對吧,我明明記得《紅高粱》並沒有讓西影廠虧損,反而還小賺了不少。”
方言道:“至於《霸王彆姬》,這次在戛納賣片市場談成的交易,足以讓西影廠大掙一筆。”
“根子就出在這兒!”
滕進賢拍了下手,反對一方總是拿《紅高粱》、《霸王彆姬》來批評質疑娛樂片,文藝片雖然在盈利方麵不如娛樂片,甚至賺的隻有娛樂片的幾分之幾,但在國際上獲得的影響力卻遠超娛樂片。
“誒,這一點我要澄清一下,我可從來沒見過《霸王彆姬》是文藝片。”
方言糾正說,“它是商業和藝術完美結合的故事片,報紙上一定要寫明這一點。”
“就算你這麼說,那些拍文藝片的也不會認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娛樂片這邊也出了狀況。”
滕進賢臉上露出一絲的無奈。
方言一問才知,為了盈利來還貸,也為了多掙錢來填補文藝片的窟窿,許多投拍娛樂片的製片廠完全是不管不顧,尺度非常的大,既有像《黑太陽731》一樣的血腥、暴力、殘忍的畫麵,又有像《銀蛇謀殺案》一樣詭異、恐怖的劇情,甚至有的影片還大膽到加入了一些青色暴露的片段。
越聽,心裡越驚,沒想到華夏電影還有這麼一段“文上chuang武上房”的重口味時期。
“已經有不少群眾和媒體批評這種‘臟亂差’的亂象了。”
滕進賢說上頭也開始對現在胡作非為的電影行業不滿,如果繼續下去的話,會收緊娛樂片政策。
“看來這場研討會不光是探討娛樂片的未來,是不是也得了指示,要好好整頓下娛樂片市場?”
方言眼裡閃爍著精明的光。
“的確也有這一層的目的。”
滕進賢也不隱瞞
“不過我不明白,局裡不是有審查委員會嗎?”
方言雖然掛著“電影審查委員會副主席”的頭銜,但至今也就審查過《霸王彆姬》。
“甭提了。”
滕進賢說他們的審查尺度其實並不寬鬆,很多違規鏡頭會被剪掉,如果不剪效果會更炸裂,而且雖然某些電影標明“少兒不宜”,小孩的確不能進電影院去看,但有些電影院為了賺錢,置若罔聞。
“這倒是一件麻煩事,而且人是青少年是有逆反心理,越是不讓他們看,他們就越想看。”
方言摸摸下巴。
“所以我們準備在研討會上,強調加強影片的觀賞性和娛樂性的同時,一定要注重提高電影的文化品格和審美情趣,反對粗製濫造,反對庸俗媚俗,反對千篇一律的雷同化傾向……”
滕進賢一臉嚴肅道。
“恐怕這樣還不夠。”
方言眯了眯眼,喝了口茶。
………………
儘管滕進賢等人接二連三地邀請,方言依舊是委婉拒絕,不去湊這個熱鬨。
不過也並非是袖手旁觀,而是答應可以針對整個電影行業存在的問題,提出些微不足道的建議。
於是一回到家,方言沒有馬上投入《大國崛起》的寫作中。
在把已經翻譯成英文的《黑客帝國》打包成包裹,郵寄給《科幻世界》出版社以後,便第一時間地坐在電腦前,劈裡啪啦地敲著鍵盤,寫下一條接一條的建議。
電影廠想要重新地支棱起來,相比於文藝片和娛樂片之爭、娛樂片內容審查尺度,更重要的是打破現有的電影發行體製,製片廠不應該隻有電影製作權,也該允許製片廠自行發行電影。
如此一來,製片廠就不會隻是被動地靠賣拷貝掙錢,而是能參與到票房分賬中。
賺的錢更多了,拍片的積極性也就提高了,也就更要滿足觀眾市場的需求才能保證票房大賣。
而且一旦發行行業被徹底打開後,多種多樣的“玩法”也可以刺激電影行業。
就比如合拍片模式,像《黃飛鴻之壯誌淩雲》、《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等電影都有以票房分賬作為影片結算方式,參與《霸王彆姬》的西影廠和北影廠,這次也可以參與到海外盈利的分賬中。
雖然所占的比例很小,可架不住掙的是美元、法郎、英鎊等外彙。
單單《霸王彆姬》這一部戲,就足以還清西影廠2000萬債務裡的四分之一。
最騷的是,除了賣片子時可以賺一次錢,自己做發行方,又可以靠獨立放映影片再賺一次錢。
而且合拍片的盛行,不僅能給更多的華夏電影走出去的動力,也能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資本。
像福克斯這樣的外資還有些遙遠,但是能如《黃飛鴻》係列,引入香江資本來給內地的製片廠出錢,就可以暫時地解決眼下電影廠負債率高、銀行拒絕貸款、商業運營經驗不足等諸多問題。
“劈裡啪啦。”
“嗡嗡嗡嗡。”
裹挾著鍵盤聲的打印機聲回蕩在屋內,龔樰端著果盤,走進書房。
就見方言專注地盯著屏幕,即便自己來到他的跟前,也絲毫沒有察覺。
“發行模式改變以後,由以前的華夏電影發行放映公司,也就是‘中影’統一發行國產故事片改為由各製片廠直接與地方發行單位進行商談,而進口影片則統一由中影向全國各地公司發行。”
“這樣一來,既能調動各大製片廠的積極性,主動地在市場中商業化,也可以減輕中影的發行壓力,從原先每年頂著國產所有影片和海外所有引進片的發行壓力,變成專注海外電影進口和發行。”
“發行模式方麵,也可以變成代理發行、一次性賣斷和按比例分成等五種結算方式發行影片。”
“其中最大的意義在於,華夏電影市場從此開始遵循國際慣例,與世界接軌,采取‘票房分賬’的盈利模式,即供片的海外公司獲取全國票房的xx,影院收入占本影院票房的xx,中影獲取全國票房的xx,其餘為中間環節由省市電影公司對本地區票房收入的提取,並開始逐步運用一係列市場營銷策略和銷售手段……而苦於缺少更多盈利影片的電影院線,也能借此緩解生存的問題。”
“………”
一行行地看下來,龔樰震驚不已:“這……這裡麵的有些建議未免也太……”
“是不是覺得太大膽太超前,容易招惹是非?”
方言拿起柿子,剝開果皮。
“是啊,不過你被非議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都已經習慣了。”
龔樰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隻不過你這份方案,滕局他們恐怕不會同意吧?”
“我提我的,他們同不同意、采不采納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方言聳了聳肩,“反正我已經在儘力地為華夏電影謀出路。”
龔樰眼神閃爍,仿佛光芒要從眼睛裡溢出來,“你不介意的話,要不我也在上麵署個名吧?”
“你可要想清楚,一旦這份方案公布出去,必然會掀起一場大論戰。”
方言道:“到時候,你這個一塊署了名的也要跟我挨罵挨批。”
“那又怎麼樣,你不怕,我也不怕,要是真的要挨罵挨批,我陪你一塊受著就是!”
龔樰語氣堅定道。
“咱們這回是夫妻一體,聯名上書!”
方言放聲大笑,笑聲漸漸地從屋內傳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