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沙屏住呼吸,用木棍撥開濕漉漉的蘆葦草,朝著村社的方向看去。
雖然早有準備,可當他真的看到眼前的一切時,牙齒還是咬破了嘴唇,眼前也蒙上了一層血色。
濃煙在奇拉堡西郊盤旋不散,焦黑的木梁斜插在黢黑土牆上。
一百三十七具屍體呈放射狀倒伏在打穀場邊緣,最年長的老嫗還保持著蜷縮護住孫兒的姿勢。
兩具焦骸如同扭曲的青銅器熔鑄在一起。
風掠過燒禿的榆樹,帶起片片未燃儘的戶籍黃冊。
餘燼未散的紙灰,粘在長生軍騎士濕漉漉的鎖子甲上。
“這群畜生!”薩沙的手指下意識深深摳進腐殖土中,幾乎下一秒就要衝出去拚命。
但後方的弟弟卻是死命拉住了薩沙的肩膀:“你瘋了,咱們好不容易活下來,現在不是報仇的時候。”
“那群該死的平原人,要不是他們,妮諾奇不會死,拉沙雅嬸嬸不會死,瓦萊叔叔也不會死……”
視線掃過那些在騎士們麵前卑躬屈膝的平原郡人,薩沙渾身上下都在打顫。
“我,我遲早要殺光所有平原人!”
薩沙話剛說完,就感覺到後腦勺被人拍了一巴掌。
轉過頭,卻見是父親怒視著他:“於連傳教士就是平原人,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咱們藏起來,你也要殺他嗎?”
薩沙這才不言語了,隻是繼續看著村社的慘狀,仿佛要記住每一個萊亞士兵,每一個搶掠的平原人的臉。
可看著看著,他眼前血色消退,一切都模糊起來。
說實話,和城鎮相比,這個小小的軍屯村相當簡陋。
籬笆圍成的木屋,院子裡開了塊肥土用來種生薑和百裡香。
養了一隻狗,三隻羊和兩頭大肥豬,父親母親擠在一張床上,弟弟妹妹和他擠在一張床上。
他每天早上都要給妹妹紮頭發,陪她玩嫁新娘子的遊戲。
現在他看到的,隻有一堆分不清麵容的人頭。
哪個是母親?哪個是妹妹?
母親、妹妹、隔壁的爺爺、村口的瘸腿老兵大叔……所有留在村子裡的人都死了。
都是一堆焦黑的屍體,他找不到自己的妹妹,隻能看到水窪上飄著的五彩油花。
墨莉雅提殿下不是說了,下山都是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嗎?
好日子到底在哪兒呢?吃完了藍血修道院的苦,又要吃萊亞入侵的苦。
為什麼萊亞人總是揪著他們不放呢?為什麼平原人要背叛他們呢?
薩沙感覺有人摸了摸他的腦袋,轉過身,卻看到於連傳教士悲憫地看著他。
少年的眼淚再不能止住了,他將臉壓在於連咯人的排骨胸口,硬是把嗚咽聲悶在了胸腔裡。
看著兒子肩頭無聲的聳動,帕威爾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走吧,走吧,彆被發現了。”
“拉夫爾閣下,怎麼了?”
拉夫爾麵朝蘆葦叢,猶豫了半秒才搖頭:“沒什麼。”
濫殺無辜者本就違背了他的信條,剩下的這幾個逃了就逃了吧。
真是可笑啊,明明是他自己下的令,此刻卻要自己違背。
目光轉回到眼前,拉夫爾的臉上卻是全無勝利的喜色。
聖父不可能再原諒他,但至少萊亞有了一絲延續的機會。
身邊引路的平原貴族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又像是搶飯的乞丐般在這些“新田”上爭吵鬥毆。
在村社邊的路旁,幾名萊亞騎士將滾落的頭顱踢過焦土,仿佛在玩鬨一般。
當某個鑲銀護脛的騎士準備淩空抽射時,大騎士拉夫爾的馬鞭破空抽在他頸甲接縫處:“褻瀆屍體!你想下火獄嗎?滾回營去!”
那幾名騎士這才連連告饒地離去,在拉夫爾身後卻是走出了幾名蒙麵的苦修士。
他們穿著帶兜帽的長袍,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
六名蒙麵苦修士從馱馬背簍取出石灰袋,沉默地將殘肢拚成勉強的人形。
他們的粗麻兜帽隨著動作起伏,露出脖頸處暗紅的藍蜂烙痕。
長生軍騎士押送屍車經過時,侍從騎士不自覺地勒馬退後半步——那些覆麵甲下滴落的水珠,居然像是油脂般粘稠。
“拉夫爾騎士長。”侍從騎士約根還是沒忍住問道,“這些長生軍騎士,準備把這些屍體運去哪裡?”
“埋葬或者焚燒去了。”拉夫爾看著押送屍車的長生軍騎士,眼神中卻是流露出幾分難掩的厭惡,“防止瘟疫,你不用管。”
看著離去的長生軍騎士,他扭頭看向眼前的奇拉堡,卻是自嘲地一笑。
按照吉尼吉斯的策劃,千河穀是必打的一環。
他知道,從常理來說,萊亞王國接下來的目標是風車地或者荊棘園才對。
但吉尼吉斯卻正要利用這個信息差,硬是不解散部隊,提前進攻千河穀。
就是靠著販賣領地與莊園等消耗王冠合法性的行為,來謀取足夠的金錢。
反正遲早要翻臉的,還不如提前換點錢來花。
於是,這位吉吉國王先派間諜假裝苦修士,進入千河穀繪製地圖與兵力分布,同時與本地貴族聯絡。
其次拉攏翼巢公爵,挖掘英諾森大壩,迫使千河穀內部混亂。
然後趁機鼓動暴亂,此時再讓拉夫爾帶精兵突襲。
有了苦修士們假裝朝聖而繪製的地圖與兵力分布圖,又是突然襲擊。
彆說墨莉雅提了,就是那位聖孫坐鎮夏綠城都不會有任何區彆。
很快幾座邊境堡壘就落入萊亞人之手,先前準備的禦敵於國門外的策略就不能行了。
接下來最關鍵的一步,他們已經做到了。
帶著平原郡人,對軍屯區的山民與普通山地人發起了屠殺,挑撥雙方的關係。
本來墨莉雅提光還山民債券,不還平原人債券還搞血腥鎮壓,就積攢了足夠的民怨了。
當然此處的“民”特指有能力鬨事的市民工匠、地痞流氓、大小地主。
像真正的平原郡農夫,兩個第納爾都不太掏的出來,彆提購買昂貴的債券了,更不關心這個。
這民怨在桑波利等一眾平原貴族的煽動下一觸即爆。
那麼墨莉雅提以山民為主的軍隊,還能正常在平原郡作戰嗎?
拉夫爾覺得不能。
雖然仙石甸的封臣軍隊,在科米塔鎮送了幾千人,但不影響大局。
吉尼吉斯製定的計劃,每一步都成功了。
就算是拉夫爾都不得不承認,這位新王的確有幾分他父親年輕的風采。
隻不過他的父親年輕時,還有底限,雖說狠毒,卻不至於什麼手段都用。
但這位新王——
“實在是過於狠毒與酷烈了啊……”
感歎一句,拉夫爾望向了夏綠城的方向,在那之後還有急流市。
而在急流市之後,便是他們這趟進攻千河穀的終點——聖械廷。
希望這場戰爭,能早點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