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桓靈之世以來,朝堂地方上下失和,四季節氣陰陽失調,大到州郡、小到縣鄉無一不是處於混亂且嘈雜的態勢之中,是故人情不定,無以任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關中和蜀地來往要道的陳倉道,自然是處於無人看顧和監修的狀態,隨著歲月時光的摧殘,風吹雨淋,地崩山裂,致使原本平坦且少有險絕之地的陳倉道,道路之上,是雜草叢生、地勢起伏不定、溝壑四處縱橫。
雖是前麵武都太守吳懿為了日後北進關中,稍稍修繕了一下陳倉道路,使陳倉道不至於不能往來行人、運輸輜重糧草。
可若要想陳倉道恢複以往的寬闊和平坦,還需花上不少的時間、大量的錢糧才行,隻是礙於眼下軍國多務,武都太守吳懿卻是沒有那般的空閒,隻稍稍修繕陳倉道一二,打算湊合著能用就行。
當下。
武都太守兼平氐中郎將吳懿作為先鋒主帥,領著兩員戰將徐猛和襲肅,及麾下的萬餘人馬,正踏步在陳倉道上,陳倉道雖是比子午、褒斜、儻駱三條山中狹道較為寬敞一些,但也不是過分的寬闊,因而萬餘人馬分作了前中後三支隊伍,每支隊伍又是拉長蔓延開來,有似一條長龍般不急不緩的向著關中進發。
不出意外的,身處前軍的徐猛沒由來的吐槽了一句:“眼下這條路也叫路,知道的曉得這是陳倉道,不知道還以為是就是一塊田壟,就是稍微寬上一些……這等日後拿下了關中,我當稟告明公,讓明公著人將陳倉道好生修繕一番……”
徐猛的族弟,也是他部曲中的都尉-徐侃,自踏上陳倉道以來,臉上一直掛著洋溢的笑色,此間聽得徐猛的話,他嘿然道:“兄長,你想的可真夠遠的,眼下關中都還沒拿下,你就惦記起了修繕陳倉道的事情……隻是如果要修繕陳倉道的話,讓那個歸降的校尉李休來修繕是最好不過的,上次李休在走馬嶺上築起的新陽平關,可是讓我們吃了不少的苦頭。”
“這做人啊!目光要長遠,要向遠處看,不能隻著眼當下。”徐猛開始了說教,他搖頭晃腦道:“就像明公常說,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攻取關中不過是一時之務,而修繕陳倉道,使得關中和蜀地往來通暢,卻是謀萬世也。”
接著徐猛點評起了徐侃推薦的修繕主管李休:“李休是個土木上的人才,讓他來修繕陳倉道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到時候我當向明公推薦他。”
“隻是阿侃你小子,從踏上陳倉道開始,我觀你臉上的笑意就沒下來過,這臉都快笑僵了,你是吃了蜜蜂屎啊!”徐猛掃了一眼徐侃,繼續了他的吐槽。
徐侃聞言朗聲笑了幾聲,他快意的說道:“兄長,關中隻在眼前,不日我們就能踏上故土,還歸鄉裡,我能不開心嗎?”
續而徐侃伸出手指著正在闊步行軍的部曲說道:“兄長你瞧,族內子弟哪個臉上不是掛上歡顏,哪個臉上不是洋溢著笑色……也唯有兄長你,不時露出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像是被人欠了幾百萬錢一樣,小弟卻是不知是何道理。”
“誒。”聞言徐猛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我是有些心憂的事,所以難以展顏。”
徐侃納悶的問了一句:“兄長,我們不日就能還歸故土,這是再開心不過的事了,你怎生還能心憂起來。”
“我們入蜀也有年了,年間,關中之地,先遭董卓禍亂,後蒙李傕、郭汜荼毒,想必昔日留在鄉裡的人少有能活下來的……大災之後,故友凋零,每每念之,為兄卻是生出一些怯意,不敢踏上關中之地,去鄉裡尋覓故友,我恐見不到故友,卻隻能見到……誒……”徐猛言語夾雜著些淒涼,他怕回到故土,見不到舊時的好友,隻看到一座座墳塋在無語相對。
徐侃眼簾低垂,他收起了臉上的笑色,沉默了起來,一時間,隨著徐猛和徐侃二人的沉默,氣氛有些低落了起來。
但很快,徐猛收起心頭的怯意,也收起了心中的畏懼,他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大力一拍,拍在徐侃的肩頭,豪情萬丈道:“阿侃,這次你我作為先鋒,且為先鋒的前軍,自當獵得一二涼州賊頭,用以祭奠關中死難的故交好友,同時祭奠一番我等奔逃入蜀、如喪家之犬的過往。”
徐猛言語中的豪情萬丈,根底處卻夾雜透著些怨恨,他恨毒了涼州賊,涼州賊抄掠關中,駭的他一族之人驚惶憂恐,不得不拋下故土和祖宗墳塋、有如喪家之犬般的南下入蜀,以求一線生機,那時候的倉皇、憂懼,一直到現在都還縈繞在他的心頭難以散去,而這次,該輪到他們給涼州賊帶去倉皇和驚恐了。
這時,徐猛和徐侃忽的頓住了腳步,作為前軍的士卒也頓住了腳步,隻見行路至此的他們,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地帶,兩側的狹嶺不再,遠遠的,一條寬闊的河水映入了他們的眼簾,這是他們再熟悉不過一條河水-渭水。
發源自隴中鳥鼠山的渭水,從山間峽口蓬勃而出,貫穿鹹陽、長安緩緩而去,攜帶的泥沙衝積為肥沃的關中平原,稱得上是關中子弟的‘母親河"。
徐猛和他麾下的部曲,自經喪亂,久離關中,不見渭水多時,眼下乍一見到渭水,眾人或是癡傻的呆站、靜靜的遠眺撫育他們長大成人的渭水,或是有心潮澎湃、激蕩於心者,眼眶中泛起一陣的晶瑩,那是淚花在凝聚。
遊子歸鄉,一眾人等五內雜陳,不知所以。
隻是當下卻是容不得徐猛和他麾下的部曲有閒暇的時間去抒發內心的情感,但見遠處有幾名禦馬飛馳的斥候,偵得了他們的動靜,此刻正馬不停蹄的飛馳,看上去是打算將他們到來的消息帶回營中。
徐猛眼尖,一雙有如鷹隼的眼睛,雖是相距較遠,但卻看清了幾名斥候的裝扮,這幾名斥候不是慣常的漢家騎士的打扮,沒有穿著兩檔鎧,也沒有戴著兜鍪,身上隻是套著一件皮甲,衣服是左衽的樣式,披頭散發,有類蠻夷,或者說就是蠻夷。
“羌胡。”徐猛惡狠狠的道出了兩個字,他收到過消息,李傕、郭汜這些喪心病狂的涼州賊為了抗衡他們,出重利招誘了不少羌胡前來助陣,而這裡的重利,是指他們關中的士庶黔首。
如今見著羌胡斥候,徐猛知曉他所收到的消息,便是真確的消息了,涼州賊竟是真的放縱羌胡襲擾劫掠關中士庶,簡直是不當人子,對於李傕、郭汜這般無底線的行為,他蔑視譏諷了一句。
“這些涼州賊,在涼州廝混久了,和羌胡沒有什麼區彆了,他們已經不是漢人,而是純粹的蠻夷了……不管是行事作風、還是言談舉止,和蠻夷無有區彆。”
一聲譏笑過後,徐猛端正了麵色,他先是招來一名斥候,讓這名斥候把他到達關中地界的消息傳給中軍的主帥吳懿,然後他不待須臾的指揮起麾下的將士列陣,敵軍即是已經偵知到他們的到來,說不得馬上就有有輕騎掩至,他現下須得做好準備。
在徐猛的指揮下,他麾下訓練有素的士卒紛紛開始動起身來,三千餘人的隊伍分作三團,左中右,其中左右兩翼的隊伍較為薄弱些,但同時也顯靈活,中間的隊伍則厚實一些,有若一個鐵桶一般。
鶴翼陣,徐猛擺出了一個可攻可防、攻守兼備的陣型,作為大將的他大將位於陣形中後,以重兵圍護,左右兩翼張開如鶴的雙翅,兩翼張合自如,既可用於抄襲敵軍兩側,又可合力夾擊突入陣型中部之敵。
雖是鶴翼陣較為優良,但同時也就非常考驗主將的戰術指揮能力,畢竟這是一個靈活的陣型,主將能力稍有差池,就難以指揮若定,讓士卒如臂指使,發揮出鶴翼陣的功效。
等徐猛立陣完畢,局勢正如徐猛所猜想的一樣,遠方席卷而來一團煙塵,大地為之顫栗,似有千軍萬馬殺來。
徐猛不疑有他,他知道前麵敵軍斥候偵查到他們並返身而去,眼下當是李傕、郭汜一方想趁著他們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先從他們手中拿下一個開門紅,是以派出輕騎前來襲擾。
敵騎有似風卷殘雲,不多時就到達了徐猛立陣的近前處,在隔著千餘步的地方停駐了飛馳的腳步,一名像是敵騎主帥的人物,在幾名精悍騎士的簇擁下,離開了敵騎糾集的隊伍,來到了離徐猛陣型一百步開外、兩百步開內的地方,觀察起了徐猛布下的陣勢。
敵騎主將如此膽大妄為,離開隊伍欺身上前,一則若是在羞辱徐猛一方,打壓徐猛部曲的士氣,二則是以主將身份突前,有激勵麾下騎卒的效果。
隻是麵對敵騎主將的淩迫和羞辱,徐猛麵色上毫無波動,他麾下士卒的陣型依舊還是穩穩當當,沒有出現什麼動搖,讓敵騎主將的美好想法落了空。
‘一千餘騎。"
‘是羌胡,不是涼州賊。"
‘這名羌胡渠帥有些膽大,看上去也有些小覷我等。"
在敵騎主將觀察他們陣型的同時,徐猛也放眼打量起了來犯之敵的人數和士氣,以及作為來犯之騎主帥的品性,並給出了幾個結論。
正如徐猛觀察推斷出來的結果,收到他們到來的消息,李傕、郭汜派出了前來助陣的燒當羌過來觀察一下情況,並囑咐燒當羌的渠帥燒俄頭小心行事。
而李傕、郭汜讓悍勇好戰的羌胡小心行事,自然不免激起了燒當羌渠帥燒俄頭的逆反心理,燒俄頭平生自謂縱橫涼州,無有敵手,少有能入他眼的漢軍,也少有能同他對敵的漢軍。
因此燒當羌渠帥燒俄頭一抵達徐猛處,便大大咧咧的掠出隊伍,隻在幾名親衛的簇擁下近前觀察起了徐猛所立的陣型,他打算尋得徐猛所立陣型的疏漏之處,就此輕騎破陣,大殺一通,拿下徐猛的人頭,回去向李傕、郭汜邀功。
然而燒俄頭在細細觀察的半刻鐘後,他不由冷嘶了一聲,似乎麵前的漢軍陣型沒有什麼疏漏的地方,能讓他有機會破陣,取得漢軍主將的人頭回去邀功。
燒俄頭微微一擺手,同簇擁在他身旁的幾名親衛回到了後方的大隊當中,看起來燒俄頭是有退兵的想法,但其實不然。
在退回騎卒大隊當中後,燒俄頭半眯著眼睛,發出了一聲號令,他手下的小渠帥燒雞隨即就領著數百名騎士離隊而出,揚鞭躍馬,風馳電摯的向著徐猛所立陣型處撲來,直如一隻猛虎下山,有著駭人的勢能。
雖是隻有數百餘輕騎向徐猛所立陣型撲來,可落在鶴翼陣第一排的士卒眼裡,那便是無邊的人馬在呼嘯而至,入目皆是羌胡的騎卒,並隨著距離的拉近,羌胡臉上的狠辣凶殘更是清晰可見。
羌胡騎士一麵如野獸捕獵般大聲的呼喊,一麵夾緊馬腹,督促著座下心意相通的馬匹狂奔起來,似是打算一往無前的衝入漢軍的鶴翼陣中,就此擊破擾亂漢軍的陣型。
五百步……
三百步……
一百步……
隨著同漢軍距離不斷的拉近,小渠帥燒雞露出了不解的疑惑,以往的時候他們放騎淩迫敵軍,大多數時候都能取得不錯的效果,或是讓敵軍不敢對敵、崩潰散逃,或是致使敵軍陣型動搖,前後分節、露出空擋。
他們常常趁著敵軍崩潰動搖之際,輕騎一路掩殺,用最小的代價贏下最大的戰果。
但今日卻是不太一樣,或者說對麵的漢軍不太一樣,在他們聲勢浩大的突騎衝鋒之際,漢軍的陣型沒有絲毫的動靜,未曾發出一縷聲音,似乎當他們不存在一樣。
“娘的,這對麵的漢軍怎生還不驚慌起來。”領騎突至漢軍百步之地的燒雞暗自謾罵了一句,同時他臉上生出了一縷憂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