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伊翁給人的感覺不再那麼低沉:“……受教了。”
癱坐在地的商會主事抬頭,額頭上深處的冷汗讓他看上去頗為狼狽,但是臉上的表情由絕望變為了如蒙大赦的驚喜。
很快,商會主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踉蹌著起身。礙於雷翁哈特的警告,他沒有立即出言謝恩,而以肢體動作表達自己的感激,即便對方兩人都沒有在看他。
“談不上。伊翁大人不過一時偏激,花費些時間自己也能想通。”安笑眯眯說道。
聽到安的稱呼,即使情緒已經歸於穩定,伊翁還是忍不住苦笑:“‘大人’二字我確實擔當不起,還請安先生換一個稱呼。如若不嫌棄,喚我‘伊翁’即可。”
“那就‘伊翁先生’吧。”安將此事蓋棺定論。
伊翁隻好點頭。
“談回要事。”安乾脆利落地說,“不知那幾名工人現在的下落如何?”
“據商會主事所說,許久之前便不見蹤跡。”伊翁看向商會主事。
安一同望去。
“報……”
商會主事眼見將功補過的機會到來,急忙想表現一下,但從兩人先前的對話來看,剛才心急,直接喊殿下和大人或許還沒事,但現在再這麼做,絕對不妙。
好在他腦子轉得快,緊接著說:“安先生、伊翁先生,那些人在討伐軍勝利歸來後就沒有再回住所。在我的記憶中,他們沒有表現出多少值得懷疑的地方,無論工作、生活、興趣愛好等方麵都和尋常人沒有太大區彆。”
“真要說特點……”商會主事麵色怪異地說,“這些人乾活十分利索,會的東西也多,做起事來任勞任怨,還會積極幫助工友。”
“我曾經以為他們是覺得自己過往的經曆有缺陷,想好好表現、謀求安定的工作生活,所以還在報酬獎章上多照顧了一下,可沒想到……”
“工作能力、態度出色……”安問,“那他們參與的重要工程有哪些?”
“除了水道閘門外,再沒有彆的。”商會主事連忙搖頭,“像是城牆、水道這類重要工程,對參與成員的審核相當嚴格。像他們這樣經曆有瑕疵的,很難參加進去。”
“對了,現在回想起來,他們自己倒是很希望參與重要工程,經常找我報名,就算我怎麼說報酬不會比現有的高,也打消不了他們的念頭。”
“據他們自己的說法是,想為帝國出一份力。水道閘門的工程,是我實在經不住他們的懇求,才讓他們加入的。”商會主事不由抹了把冷汗。
要是他的底線再低一點點,放這些可疑人物進了其他的重要工程,那這腦袋是百分百保不住了。
“哼,還算有些操守。”雷翁哈特自覺扮起了黑臉,在場之人的身份,隻有他最合適。
商會主事的腦袋縮得和鴕鳥一樣。
“彆緊張。”安問道,“還有一個問題,這些人當中是否有擅長製造工具的?”
商會主事回憶了一下:“有兩個是熟練工,年齡不大,技術卻相當不錯。商會時常開展的工匠交流會,這兩人幾乎每次都到。”
都能對得上……
差不多可以說,這幾個身份可疑的工人就是敵人安插的內應。
安無意識地摸著鼻梁。
隻是,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是內應,時間的跨度有點長。
十年前。
那還是萊科風頭正盛的時期。
假如當時幕後主使就在策劃這一切,那他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一些,手握夜鴉的萊科也肯定不會一無所知。
可如果他知道,為什麼會置之不理?
那時的幕後主使還不成氣候?又或者,萊科有能壓製對方的絕對自信?
……
試圖調動記憶的霎那,一陣眩暈感襲了上來。
安連忙中止,完美控製住身體的異狀表現。
呼,這條路走不通。
隻能另作打算。
十年前……伊翁剛上位,不具備謀劃的能力。但從萊科“輕視”敵人的舉動來看,他的嫌疑無法完全排除。
倒是艾爾文的嫌疑,沒有一點減少的根據,反而隨著調查推進,一點點增加:
身為瑞貝恩家族的現任家主,他完全有能力知道萊特一家的所有狀況;
身為掌管帝國重臣,雖然官方商會不由他負責,但商會的情況,他能借職務之便一覽無餘,即便做些無傷大雅的安排,也合情合理;
培養眾多死士和打手,需要的花費不在少數,艾爾文無疑是有足夠財力的人之一;
雖然職位與伊翁並肩,但家族的底蘊在,艾爾文的實力肯定是在伊翁之上,說是萊科之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也不為過。他無疑是距離國主之位最近的人,萌發取而代之的野心一點都不突兀……
問題在於,嫌疑再大也隻是嫌疑,沒有證據,什麼都白搭。
一息過去,安垂下手,內心無聲地歎息。
看看還有什麼線索吧……
“最後一問,你務必要想清每處細節。”安的聲調上揚,引得商會主事嚴陣以待,“近幾個月,可有人定製過令你印象深刻的服裝?”
印象深刻?
商會主事感到不解,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開始深挖自身的記憶:
“巴特大人為自己的女兒定製了特殊花紋的裙裝作為生日禮物……”“蘭斯主事為自己和夫人定製了男女兩款造型奇特的禮服用作參加宴席……”
“道爾老師給自己設計了一款服飾,委托給我們製作,他打算穿去主持自己的簽售會……”
“漢德師傅請設計師為自己大兒子的成人禮設計了數款兼顧造型和實用的服裝,並下了後續的訂單……”
“說起造型,去年年末有個外地商人來這裡定製的要求讓我印象比較深,說是什麼既要兼顧好看,又要能遮風擋雨、方便趕路,還不能太顯眼,免得引起山賊注意。”商會主事訕笑兩聲,“要求多而雜、還互相矛盾的客人,我見多了,但這位我記得尤其清楚。好在最終成品讓他勉強滿意了。”
雷翁哈特上前:“這些衣裝的設計圖是否還保留?”
“當然當然,根據規定,我們在征求過客人的意見後會將設計圖留存一段時間,再做處理。”
“帶我過去看看。還有,將可疑人物的住址一並告訴我,護衛隊需要進行排查。”雷翁哈特想了想,又說,“至於你的責罰,待嫌犯落網,一並進行。放心,你的罪行不至於連累家人。如有需要,護衛隊會插手。”
他是考慮到民憤有可能殃及無辜,才這麼一說。但在商會主事眼中,這可是天大的恩惠,不比先前的免死罪來得輕。
“多謝雷翁哈特大人!多謝雷翁哈特大人!!”
……怎麼到我這又是‘大人’了?
雷翁哈特沒太糾結,讓商會主事前麵帶路。
“恕我先行告退。”向安和伊翁行了個軍禮,他和商會主事一起離開了房間。
如果是平時,一定會說“雷翁哈特大人職責所在,不必顧慮我”之類言語的伊翁,此時意外地沒有出聲。
“伊翁先生看上去有話要對我說?”安與伊翁對視。
伊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後說:“恕屬下沒辦法自證清白。”
“這是何意?”安十分詫異。
安臉上的表情不止是特意表現,他確實很意外,伊翁會選擇在身份問題上開誠布公。
“國內的亂局,屬下一早就意識到了,可是苦於沒有解決辦法,隻能最大努力地儘自身責任。”伊翁的言辭和語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官方,“辜負了您的期望,實在是讓我感到慚愧。”
期望?什麼期望?
安眨了眨眼睛,表麵上不動聲色。
“自我辯解的話不用贅述,屬下會儘全力協助您。”伊翁再次行禮,行的卻是軍禮,“既然您已經回歸,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啊……啊?
“隻是屬下有一事相求……”伊翁忽然苦笑道,“王,您是我等的向標,就算您不願常駐王宮、執意在外遊曆,但請您務必保持聯絡。”
……
安突然意識到,事情可能比他想得更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