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炎熱的天氣也無法抵禦嚴寒的侵襲,正如寒冷之時總會忘卻酷暑難耐的苦痛。
深夜的冰森林,昏暗中透著層層白雪,宛如地獄裡的生命之光——雪,總是這樣反反複複冰冷而純潔地存在著。
沃爾特呆跪著,腿底的冰雪似乎正因為他的體溫而消融,他就像跪在一片沼澤地裡,渾身濕透了,由身體散發而出的淡淡的水蒸氣不斷凝結成冰晶,與雪花附著在一起緩緩墜落。他卻依然汗流浹背,或許是傷口在惡化,他熱極了,也痛極了。雪地裡隱約響起了虛弱的腳步聲,沿著沃爾特身體熱氣被寒風吹送的方向,那腳步越發急切,如同野獸嗅到了血氣,朝他背後奔來。
“誰……”沃爾特抬起沉重的頭顱,卻已痛得無力轉首,直到一雙細瘦的腿癱軟無力地觸碰到他的後背,那孱弱的軀體便像一頭瀕死的野鹿般趴靠在了他身上,一隻沾滿泥漿的被凍裂的顫抖的血手從肩後伸到了沃爾特眼前,這是一隻女人的手,在輕輕摟住沃爾特脖子之後,她急促的呼吸聲漸漸變得沉緩。
“你是誰……”濃重的血腥味灌滿沃爾特的口鼻,鑽入他的身體,仿佛繩索將他纏繞禁錮。
“呼……”女人微喘著涼氣,沉靠在沃爾特堅實的肩膀,一點一點用力將冰冷、血紅的唇貼近這男人的耳朵,她把耳朵含在嘴裡,轉而親吻男人的臉,如癡如醉,從柔弱變得粗魯,直至瘋狂,像個吸血鬼。
“在我扭斷你的脖子前,最好回答我,你是誰。”沃爾特目光呆滯。
“能夠再遇到你……我真的好高興……”女人停止了她的吻,她似乎已經使完了僅存的力氣,被血漬浸透的長發在寒風中飄起又垂落,裹住了她半個身體。
“花蕾……”沃爾特唇齒微顫,握起的拳不禁鬆開了。
女人從沃爾特肩上緩緩滑落,隨著沃爾特的一個轉身,安靜地倒在了他的懷裡,女人的軀體輕如落葉,就像一具被抽乾血水的皮囊,慘不忍睹,沃爾特迅速把視線從女人身上移開,他不得不承認,此刻的心情每複雜一分、雙臂所感受的重量便增加一些,而隨著心情指數級的變化,他再也嗅不到一絲一毫的血腥之氣了。
朦朧的視野裡,一隻粉紅權杖正佇立在沃爾特麵前,雪夜之中,白裙與大地融為一體,紛飛的雪花烘托出金絲玫瑰假麵的亮色和允兒嬌美的容顏,她已站在這裡許久了。
“允兒大人……”沃爾特本該激動的情緒變得有些低落。
“看的出你很傷感。”允兒冷淡地說。
沃爾特雙臂微沉:“我這個樣子,不便行禮,請您恕罪。”
允兒微微搖首:“沒關係。可你為何要跪著”
“因為……我……我不知道……也許是我太累了。”沃爾特歎氣道。
“可你還有力氣抱著她,不是嗎。”允兒側目問道。
“不,這隻是對死者的尊重。”
“是嗎,難道你不是在懷念她活著的時候,想念她剛才的吻”
允兒轉過身去,她聽到沃爾特放下屍體,費力地站起身又單膝下跪向她行禮,似乎是冰雪的迅速凝固,允兒聽見沃爾特膝蓋撞擊冰層發出的脆響。
“如果是允兒大人的命令,我遵從便是,不過請允許我將她安葬吧……”沃爾特俯首道。
“為什麼,你要把我當作冷血無情的人。”允兒摘下假麵,神情不悅地說:“我隻是不希望你太隨意,無論是接受還是懷念彆人的溫情。”
“難道對死人也不可以”
“怎麼你還不明白,有一種牽絆,是與生死無關的,就像你我之間。”
“活著固然能夠……但死了,又如何維係那份牽絆。”
允兒聽見沃爾特的手裡緊握積雪的摩擦聲響,她的耳邊縈繞著沃爾特身心劇痛的喘息聲,她想要麵對他,她默默告訴自己做好準備。
“答應我,無論生死都不要忘記我,好麼。”
“好……可我究竟該怎樣證明,允兒大人……”
“不,不需要證明什麼……我隻要你看著我——”
允兒忽然轉身,兩指之間的麵具滑落而下、插在雪地裡閃爍著微微金光,每當她幻想作出決定的那一刻,她總會希望第一個目睹她真容的人能夠是沃爾特,她的心微微跳動著,她曾設想過沃爾特可能會出現的所有反應,卻從未想過該怎麼向他解釋,哪怕隻是任何一句類似朋友之間的玩笑,她做不到……
沃爾特俯身垂首,似乎沒有任何反應,他安靜得出奇,虔誠得無與倫比,始終保持著守護者的跪姿,那份隻有在代理人麵前才會自發降低的尊嚴。允兒屏住呼吸,神情呆滯:“不,不會的……”
允兒的眼眶漸漸濕潤,她的呼吸開始顫抖起來,直至淚流滿麵,沃爾特膝下那流淌的血液已融遍她整個視野。她抽泣著,腿腳緩慢向前撥動鬆軟的白雪,放佛渾身都被凍僵了,在伸手觸摸到沃爾特頭頂的瞬間,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對不起……”她跪倒在沃爾特身旁,緊緊抱住這冰冷的軀體,太晚了,她竟然錯過了說明一切的機會,把痛苦最終留給了自己,難道這是宿命……不,她不要,她不要像心惠那樣接受相同的命運!
“對不起!對不起!沃爾特!對不起——”
終於敢大聲呼喊出來了對嗎,正如心惠那樣,也許坦然麵對自己才是最好的解脫方式……哭吧,像個白癡似的,或許女孩天生就該摘掉麵具,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可悲的可惡的麵具——
“對不起——”
幾乎是奪眶而出的眼淚和一連串驚叫令日光的溫度瞬間提升,庫莉絲朵猛然翻身坐起,帳篷差點都被她掀翻了,蒂芬妮連忙躲到一旁哆嗦道:“你……你終於醒了,隊長。”
庫莉絲朵呆坐著,眼淚還不住地流過臉頰,她被傑西卡摟入懷裡,抽搐的肢體漸漸鬆弛了下來,傑西卡摸了摸妹妹的額頭:“隻是個噩夢,可你嚇到我們了,庫莉絲朵。”
“抱歉……”庫莉絲朵呼吸沉重,垂落的金發中露出麵容慘色,她忽然緩過神,急問道:“他呢”
傑西卡和蒂芬妮對視了一下,同聲歎道:“外麵!”
見庫莉絲朵匆忙起身,傑西卡提醒道:“托馬斯還沒有離開,你自己看著辦。”
庫莉絲朵衝出帳篷,清晨的微風依然帶著絲絲寒意,陽光打在身上似乎沒有任何感覺,庫莉絲朵覺得腿腳發軟,她無法想象自己昏睡了足足一整晚,甚至餓到體力耗儘也渾然不知——也許真是餓了吧,在被破壞的燒烤宴之後。此時的她感到無力行走,心裡卻急切得想要奔跑起來,可一出帳篷就被托馬斯迎麵攔住了——
托馬斯焦躁不安地捉住了庫莉絲朵的手:“怎麼搞的,你做噩夢了是不是很不舒服”
庫莉絲朵甩開手,指著托馬斯並狠狠瞪了他一眼:“滾開!”
“嗨!”托馬斯不知所措,這女人燥熱的氣息和近乎癲狂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見的。
“我看你還是少惹她為妙。”山姆搖頭道。
“你懂什麼”托馬斯揪住山姆的衣領,怒道:“沒看到我在關心她嗎!”
“可她並不需要你的關心……”山姆低聲答道。
“不,她需要,隻是你不懂。”托馬斯望著遠去的庫莉絲朵,推開山姆,慢步跟了上去。
山姆揉了揉被弄疼的脖子,無奈歎道:“她甚至根本不想看到你,就像對我一樣……”
庫莉絲朵還未從噩夢中恢複精神和體力,卻著魔似的一路狂奔,此刻她心裡想的隻有一個人而已。帳篷附近的救助點間距並不十分遙遠,庫莉絲朵卻已感到筋疲力儘,直到眼前出現沃爾特的身影,她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衝了過去,然後像虛脫了一般癱倒在沃爾特懷裡,她緊緊抱住他,好讓自己相信夢已經醒了。
“出什麼事了”沃爾特輕拍庫莉絲朵的肩,體會著她溫暖卻微微顫動的呼吸,沃爾特稍感疑慮,微笑道:“我會找到更多的救助點,食物、水,還有武器之外的常規補給,不必擔心……你以為我會不辭而彆是嗎。”
庫莉絲朵默默地搖著頭,淚水漸漸浸濕了沃爾特的上衣。躲在樹後的托馬斯已是氣急難耐,他無法確定沃爾特是不是在裝糊塗,他更不理解庫莉絲朵近來的種種激進的行為舉止,若是命運非要安排這兩人在一起,那麼真是天大的諷刺,無需托馬斯出麵,任何人都能夠輕易將他們拆開,因為他們根本不適合,他們甚至連基本的默契感都沒有啊!
“好吧,我該忙我的事了——”沃爾特鬆開庫莉絲朵,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日用品和裝備。
“你要做什麼啊……”庫莉絲朵呆問。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兒,你們也一樣不是嗎。”沃爾特翻開垃圾袋,把從自己肩部傷口抽掉的紗布扔了進去,將盛滿的袋子封裝好並放進救助點的指定回收箱內。
“你的傷……”
“放心,特效藥足以緩解我的內傷。”
“怎麼會,彆再拿自己開玩笑了好嗎”
“多謝你的關心,記得我說過嗎,我還要繼續尋找允兒大人,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也唯有去總部麵見代理人這一條路可走了,所以更不能耽擱,或許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沃爾特惆悵歎息,他拎起自己的行李包,對庫莉絲朵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從他的眼神裡竟看不出任何裝作不知情的破綻,也許他真的不知道站在他麵前的女人是誰,他已經無數次用儘所有可能的方式證明了自己的無知不是嗎。
“喂……”庫莉絲朵輕喊了一聲,溫熱的目光傾斜低落,麵色泛紅,她緩緩吐氣道:“我……我就是允兒。”
沃爾特停步轉身,滿麵呆疑地打量著庫莉絲朵:“什麼……”
庫莉絲朵微微轉麵,認真地點了點頭。沃爾特神情恍惚,手中的行李包不由自主滑落而下,他回到庫莉絲朵身邊,全然手足無措,他盯著庫莉絲朵的眼睛,唇齒不禁顫抖起來,而庫莉絲朵已是渾然嬌羞、不敢與他對視。
“你……你是允兒大人”沃爾特扶著庫莉絲朵的雙肩,女人嬌弱身軀的輕微抽搐令他雙手發燙,一時間,往日對於允兒和庫莉絲朵的一切直覺、猜想和幻覺竟都奇跡般重疊在了一起,以至於使他無法再產生任何的想法,這看上去簡直是個天大的玩笑,沃爾特禁不住鬆手向上,捏了捏庫莉絲朵那粉潤的臉頰:“啊……哈哈……”
“喂——”庫莉絲朵揉著被捏紅的臉,她還是第一次見沃爾特開懷大笑的樣子,但分明是受刺激的反應。
“哈哈哈——”沃爾特竟轉身離去,他背對著庫莉絲朵擺了擺手,輕鬆得似乎毫不在意。
什麼嘛,怎麼會這樣啊,他居然不相信,都親口告訴了他來著,到底還要怎樣證明給他看啊……哦,天哪,要我證明自己是自己嗎——庫莉絲朵垂頭喪氣地跺著腳,她原以為迎接她的至少該是驚喜和擁抱吧。
嗬嗬……遊走在死亡和苦痛之間的精神,在突破極限並崩潰之後,竟能落得如此安逸,誰會知道呢……也許隻有親身體驗過才會得到吧,謝謝你,庫莉絲朵,無論你是誰,你,或是允兒大人的分身,對於我,就是活著的意義,是我所謂的價值——沃爾特輕捶胸口,身心的困乏和大腦的隱痛都抹不去這一刻深沉的愜意。
腳底鬆軟的泥土漸漸換成了堅固的石磚,頭頂枝葉稀疏,飛鳥四散,不知才走了多久,頭顱的脹痛已讓沃爾特感到兩眼昏花、耳鳴陣陣,體內病毒似乎正加速擴散並侵蝕他的感官,沃爾特不得不停下腳步,呼吸沉重而急促,隻覺得麵前一陣颶風呼嘯來襲,以強猛之勢與他擦身而過——黑色的幻影,時遠時近,阻斷前行和退路,盤旋如獵鷹,又像是審判者。沃爾特疲弱的身形在黑風中瑟瑟發抖,他望著手心共鳴而出的銀色感應光,不禁對著黑色幻影飛翔的軌跡輕笑道:“……華麗人形戰機”